捻着信纸的手,泛散着一阵白,手背之上,青筋隐微地狰突起来,苍蓝色的血管虬结,一路蔓延入袖裾之下。 来给她送这一份简报的人,是甫桑。 他是乘着快马,从漠北一路赶过来的,风尘仆仆,身上皆是蘸然着血污和淤青。 甫桑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凝声道:“少将身中剧毒,这一桩事体,原本是封锁在军营之中,禁止告知外界的,但卑职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决计还是让你知情为好……” 整座官邸,仿佛被封锁住了咽喉,跌入一片漫长的岑寂之中。 明明是腊月的大雪,弥散着雾凇的冷薄空气当中,却无端覆落下了霏霏寒雨。 连绵不辍的雨丝,浸湿了她身上的官袍。 冥冥之中,温廷安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空洞。 大脑是一片空茫,胸腔之中被一片没来由的悲怆,所填充。 她原地立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她返回过神来, 脑海当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温廷安将短报纳藏在了袖裾之中,回至大理寺,吩咐朱峦备马。 朱峦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少卿,这般晚了,备马作甚?不是刚从陈州办案回来?” 温廷安克制住自己的思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备马!——” 朱峦从未见识过温廷安这般凛冽的气势,有些震动,当下忙不迭应了一声,道:“好!”
第281章 温廷安拾掇了一切停当, 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瓢泼滂沱的风雨, 一路出了城去。 已然到了宵禁的光景, 巡检司本是不允许市人外出, 但见着来者是温廷安,当下便是有些迟疑。 一片萧索凄冷的滂沱暴雨之中,温廷安即刻出示了牌符,让巡检司放她出城。 雨水渐渐泼湿了身上的护甲和面靥, 温廷安的面容,被大雨濯洗得峻肃且苍白,衬出了一股凄冷的气息。 两侧的兵卒手执长风灯, 灯火被凉冽的风雨, 吹拂得扭来扭去,灯火明明灭灭, 如一枝濡湿的椽笔,将温廷安的面容描摹得半明半暗, 描金纥丝质地的官弁之下,一双清润的眸瞳,被暴雨洗濯得格外澄澈,柔韧, 坚硬, 且蕴蓄着落拓的力量。 这般的大理寺少卿,其行相,有些不大一样。 巡检司的司长, 目睹此状,目露一丝踯躅之色, 犹疑几番,道:“少卿爷可是为了什么重大要案出城?这夜雨甚重,您一人出城,怕是有些不妥,可要下官遣些兵力跟随?” 温廷安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舜的面容,满心满腔都是萦绕着他的事,甫桑方才所言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 他为了救护苏清秋苏大将军,身中流矢,流矢淬有剧毒,目下,他性命垂危。 这般一席话,俨如一个隐藏的咒怨,在她的脑海之中徘徊,死死箍住了她的心神。 温廷安每回溯起这般话,恍如置身于梦魇之中,深陷于泥沼之中,胸腔全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温廷安攥紧了辔头与马缰,整个人已然是根本等不及的了,她恨不得自己身上生出一双翅膀,即刻飞跃至漠北,赴至温廷舜的身旁。 她重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一对炯炯清眸,直直望向了城门雉堞的位置,巡检司在她耳屏边说了什么,她全然是听不到的了,只是凝声重复道:“放我出城。” 见巡检司仍旧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一行一止仍旧迟疑不决,温廷安耐心渐失,径直揽紧辔头,撞开了两侧兵卒,直截了当地朝着城门的方向直奔而去! 翛忽之间,穹空之上打了一道响雷,雷声滚烈,势若蕴蓄着万钧雷霆的剑刃,轰然劈砍向大地,原是昏晦漠黑的天地,顷刻之间亮若白昼。 巡检司与其他兵卒俱是被晃了一下眼,大脑空茫,下意识抬手避挡了一番,待雷势消弭,整座洛阳城重新陷入一片湿冷昏黑当中。 众人回过神时,想要去追温廷安,哪承想,下一息,她已然是杳然无踪的了。 眼前的情状,唯有剩下被撞开了一条缝隙的城门。 温廷安孑然一人出城了! 巡检司的司长见状,觳觫一滞,悉身的血液须臾凝冻成了霜,忙不迭定了定神,一晌遣了一丛锐将,前去追护,一晌自己策马朝着皇廷,骎骎驰骋而去。 - 三更夜,大理寺,省思堂,一片灯火通明。 阮渊陵获悉温廷安兀自出城的事,面容沉得可以挤出水来,负责禀事的巡检司,觉察到寺卿阴沉的情绪,顿时面露一片战战兢兢之色,连大气也不敢出。 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应了急召,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当下听了此事,亦是勃然变色。 堂内的氛围,陡然变得滞重而深沉起来。 靠近漏窗的酥红烛火,教寒风偏略地一吹,一丛橘橙色的火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烛火剧烈地飘摇着,将众人的身影覆照于粉白的照壁之上,犹若一轴褪了新色的素帛古画。 阮渊陵一言未发,劲韧匀实的腕臂上,青筋狰突而起,苍蓝筋络虬结,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大开大阖地延伸至了袖裾之中。 阮渊陵身为大理寺寺卿,平常要处理非常多的案桩和案子,温廷安夜奔漠北之事,不外乎是雪上填了一重霜。 “真是太胡来了。” 男人面容上的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他的神态看上去与寻常别无二致,话音亦是淡淡的,似乎在对一桩极其寻常的事,做出一句极其寻常的评议。 “漠北如今战事频发,西有西戎军队,东有大金军队犯禁,前线战事已经是这般吃紧了,她去漠北,有什么用,添乱吗?” 偌大的省思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阒寂的无言,一片静谧的氛围当中,只有漏窗之外飘飘摇摇传出来的雨声。 雨声澹澹,连绵不辍地砸于屋檐之上,犹若一条绵细的丝线,封锁住了众人的咽喉,众人的心律,连着窗扃之外的潺潺雨水,一同坠落而下。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三人皆是熟稔阮渊陵的脾性的。 这位寺卿,明面上思绪澹泊自若,但实质上,已然抵达暴怒的阀值。 他素来器重温廷安,将其视若己出,此逢危急存亡之秋,局势本就极为特殊,她竟是不打一声招呼,今夜冲撞了巡检司,兀自赶去漠北。 阮渊陵焉能不生气? 身为温廷安的同僚,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觉得温廷安此番行止,欠了妥当。 杨淳蹙了蹙眉心,凝声说道:“温少卿独自去漠北,未免太过于冲动了。” 吕祖迁紧了一紧手,说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告知我们一声,真不够义气。” 周廉没有率先说话,望向了阮渊陵:“寺卿,温廷舜在前线生死未卜,温廷安担虑其安危,赶去漠北查探情状,委实属于人之常情,不过,她身为大理寺少卿,没有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洛阳,此行确乎是欠缺考量的。目下当务之急,便是派遣人马,赶在她去漠北的路途上,截住她。” 阮渊陵听罢,忖量了一会儿,觉得此议可行,愠容稍霁,道;“此策可行,不过,循照温廷安的脾性,她认定了一桩事体,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时候,光凭你们三人,很可能也拉不回她。” 周廉没有说话,因为阮渊陵确乎说得在理。 杨淳挠了挠首,说道:“温廷安的身手比我们都要好,若是硬碰硬,我们未必是她的对手。” 吕祖迁道:“我们可以找太常寺的沈兄,沈兄的武功倒是不错。” 杨淳说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崔姑娘,崔姑娘善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有她劝说,温廷安应当是会被劝服的。” 周廉没有说话,一直垂着首,默默等着阮渊陵的答覆。 窗扃之外一直落着滂沱暴雨,雨声嘈嘈切切,夜色一直在朝着深处去走,阮渊陵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拇指,深忖了一会儿,晌久,他才说道:“好,就按你们说的,将沈云升和崔元昭急召过来,你们一同出城,务必将温廷安逮回来。” 计策商榷毕,众人开始速速行动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行人去备马车,一行人去太常寺和女院,急寻沈云升和崔元昭。 杨淳策马去太常寺,找了沈云升。 沈云升听着此事,当下也不惊奇,道:“这确实是温廷安会做出来的事儿。”哪怕两人暌违半年未曾见,他觉得,她的性子没有改,仍旧是这般冲动。 吕祖迁去女院找了崔元昭。 崔元昭听着此事,反应倒是很大,“温廷安真是太冲动了!纵使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能义气用事。尤其是,去漠北的路上,伏兵众多,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纵使武功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吕祖迁截住她细想下去的冲动,道:“如今我们要先去截住她的道路,让她不能到漠北去。” 崔元昭抓住了主要矛盾,当下便是说了一声『好』。 周廉和甫桑则是去备了六匹马。 一刻钟后,六个少年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大雨,迅疾出了城去,前去追赶温廷安。 路途之上,众人率先思量了一个问题,温廷安骑得红鬃烈马,也就是千里马,走得是官道,循照众人的马匹速度,在短时间之内,是不太可能追逐得上她的。 沈云升思量了一番,道:“那么,我们只能智取了。“ 众人齐齐看向了他,问该如何智取。 沈云升淡淡地瞅了一眼天色和雨势,静静地思忖了一番,迩后,揽辔头,遽地调转马头,道:“我们去漯河渡口。” “甫桑听出了一丝端倪,道:“我们是要走水路?” 众人听罢,齐齐地怔愣了一番。 落了这般大的暴雨,竟是要走水路? 但众人一看沈云升的面容表情,见其面容峻肃,看到他并非是开玩笑。 沈云升说话素来靠谱,众人也自然而然会信任他,当下,也就照着他的说法去办了。 - 这厢,温廷安正一路朝着漠北的方向前进。、 她驰行了一日一夜,迫近天明的时候,渡了数座大山,抵达了蓟北。 在当下的光景当中,她面前便是玉门关,只要通过了玉门关,她离漠北也就不远了。 正要直驱玉门关,哪承想,四面八方出现了一围玄衣刺客,他们团团包抄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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