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迁是最为撼愕的,父亲吕鼋常跟他提及阮渊陵,命他学其风骨,承其律学大义,故此,吕祖迁一直渴盼能进入大理寺,眼下,他攒在骨子的惕意减淡了不少,取而代之地是一腔敬畏之心,问起了缘由:“为何寺卿大人要见我们?这个鸢舍勘考,又是什么?” 杨淳也看着温廷安,眼神同样充溢着不解与困惑。 温廷安眸色平和,字斟句酌道:“阮大人是东宫天家的重器,天家念在外有金谍强敌环伺,内有宦竖结党营私,天家忧虑国事民生,遂欲从三舍苑里甄选一批纸鸢,聚成鸢舍,以维护大邺的稳定与统一。阮寺卿便是鸢舍之掌舍,司遴人选材之务。” 她一语既出,众人彻彻底底地明悟了,谁不知晓当今的朝堂之上,赵珩之与赵瓒之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庞两家看则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彼此的鹰犬抵牾不下。媵王兵权在握,其父藩王又是原来的太子,狼子野心,此番媵王回洛阳进京述职,谁不明白赵瓒之是冲着恩祐帝下端的龙椅上来的呢?数日之前的流民闹事、士子寻衅等案桩,便是媵王与殿前司自导自演的一台大戏,暗芒直指崇国公府。 相较之下,赵珩之手中的筹码并不多,只有统摄三法司之权,不能全然制衡赵瓒之的勃勃野心,此消彼长之下,局势将大大不利于己,因于此,阮渊陵要为赵珩之扶植新一批新苗,皆说一朝之希望,全在乎鲜衣少年,阮渊陵从族学里的士子里入手,被选中的士子,从此以后,便是东宫麾下的一员,一举划分入□□的阵营里。 按赵瓒之这等武将,素来鄙弃文弱书生,这些被拣中的少年,其应考士子的身份,倒是一层极好的遮障,他们不曾披坚执锐,只懂写些策论文章,离朝庙又远,平素不曾频繁露面,便不会为赵瓒之与姜太后所猜忌,在此风起云涌的光景之下,阮渊陵为太子蓄养一批心腹,韬光养晦,不失为走了一步稳妥的棋。 大抵是后知后觉自己被归入了太子的人,苏子衿凝了凝眉心,果决地道:“苏某禀忠贞正直之道,一心追随官家,誓不参与党争,恕苏某不能见阮寺卿。” 资政殿大学士苏复是一位纯臣,两朝元老,与翰林院的老太傅、以及兰台关系甚善,苏复高龄才得一子,教导苏子衿切勿站队,为人忠直,苏子衿承父亲的训诫,素对党争敬而远之,是以,见阮渊陵要将自己纳入鸢舍,心生惕敏,断然拒之。 沈云升微微止步,回望了他一眼,眸色平寂,口吻深静,并无多大的波澜:“苏兄若是畏惧了,可原路回去。” 苏子衿当真说到做到,一拂袍裾便是往回走,一行人也不得不停下来,僵立在半途,朝前走不是,像苏子衿一般折回也不是。 吕祖迁面上充溢着纠结之色,吕鼋原本亦是让他切莫参与党争与站队,若未来是赵瓒之得登大宝,那么他便是站错了位置,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可是,阮渊陵偏偏是他最为钦仰的楷模,若是他跟随了阮渊陵,得太子庇护,想必能顺遂地过春闱,日后要平步青云的话,能在大理寺谋个一官半职也不一定。加之温廷安同阮渊陵乃是旧识,阮渊陵想必是器重她的,思及此,吕祖迁更觉自己不能畏葸不前,升舍试考不过温廷安,已经够丢人现眼了,此番,他更不能逊色于温廷安,他也想得到阮渊陵的赏识与重用。 杨淳是较为缄默的,心思倒没吕祖迁这般复杂,温廷安对他有再造之恩,温廷安去何处,他便是在何处。他对温廷安天然有一种信服感,感觉跟着他走,总是没错的。 一行人就这般僵滞着,目送苏子衿的身影远去,孰料,突闻一阵砰的闷响,一柄雪亮的青柄长刀横在了苏子衿的脖颈间,不动声色地阻住了他的去路,长刀的主人是一位身着柘青色鸦纹劲装的少年,掌缚锻打,年纪与他们相仿,面目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端的是落拓不羁,颧骨上横着一条青痕,一行一止有些匪气,那刀刃削铁如泥,撞在了空气之中,尘埃与火光震颤,仅离苏子衿的脖颈仅有一厘之隔,若苏子衿再朝前一步,必是落伤无疑。 一滴冷汗自苏子衿的鬓角间滑落而下,他被迫停了步,“你是何人?可是阮寺卿派来的?” 少年用刀尖挑着苏子衿的下颔,举止轻佻,不答反笑:“一上门来便好奇人家的名讳,可要顺带给你看看八字?倘若咱俩八字不合,太岁相犯,我便取你狗命如何?” 苏子衿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的浓郁匪气,一时胸闷气短,他想走,走到哪儿,少年的那一柄森冷长刀就拦到何处,他根本走不动。 变故生发极为突然,温廷安的视线从少年挪至沈云升,话辞意味深长:“原来阮大人还留有后着。” 沈云升看了一眼少年:“此人名曰魏耷,朱常懿收养的义子,干得是缝尸匠的营生,专门给活人收尸、给死人入殓。” 温廷安静静地忖度了一会儿,淡声问道:“苏兄过了鸢舍的勘考,算是等同于入了鸢舍,一旦入鸢舍,形同于签下生死状,而退舍之举,等同叛门,魏耷专门弑杀叛徒,是这样么?” 沈云升看着她,口吻微微起了一丝风澜:“魏耷要做的事不止于这一桩,今后跟他相处,你自会晓得。” 魏耷的刀将苏子衿逼回来了,苏子衿没有任何退路,咬着牙道:“待我离开文库后,定将此事告诉父亲,纵然是阮寺卿又当如何?竟用私权挟人至此,做此等结党营私之事,又与□□有何区别?” 这一番话听得吕祖迁和杨淳心惊肉跳,温廷安对苏子衿问道:“万一你父亲早就知晓你会被招入鸢舍呢?” 苏子衿愕然:“什么?” 温廷安徐缓地道:“当然,这也是我的一家之言,虽说鸢舍是隐秘之地,但阮渊陵要用选送良才入鸢舍,想必事先定会疏通关节,否则,他不会贸然命我们前去谒见。” 温廷安说得不无道理,众人信服了几分,那心中惶惶然,到底如悬着一块石头般,一直不曾落地。 叙话间,沈云升已然带着温廷安等一行人,穿过了崎岖窄仄的甬道,走入了敞亮宽阔的灯火通明处,此处是一座巍峨肃庄的学斋,上挂匾额一副,以洒金朱漆书了鸢舍二字,入口有檀红木造漆而成的头门、二门与影壁,往里看去,重院台阁颇多,有讲斋、配房、囚室、魁星牌楼、教官宅等等,格局别有乾坤,与文库看上去的造相绝然不一致,初来乍到,这简直是看花了少年的眼。 每一讲斋里皆有不少身着暗纹劲装的少年,与魏耷的扮相别无二致,或是习学谶纬,或是习学堪舆,或是习学鹰眼,或是习学刑统,此间情状是众人但闻一二,却是见所未见的,一时之间不由啧啧称奇。 穿过重院别阁,温廷安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讲斋,讲斋之上皆悬有一座烘漆的匾额,上书排序之字,今下观之,拢共有十三斋,沈云升先带他们去了第九斋,温然道:“这是今后习学的斋院,记着了,别走岔。” 杨淳好奇心重,多问了句:“走岔了会当如何?” 沈云升没答,魏耷一刀削在了杨淳手中把玩的名牌上,名牌疾然断成了两截,有气无力地散落于地面上,杨淳蓦然露出惧意:“……” 魏耷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后颈,道:“三日前,四斋有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人,跑去了三斋,三斋的人戾气重,当时又正在习学鹰眼之术,一个刀剑无眼,把那个愣头青右掌四根手指都削了去,这愣头青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 众人一霎地不做声了。 第九斋与寻常书斋的格局截然不同,寻常书斋里,桌榻是成方形的矩阵,座位至少在数十个之上,但第九斋只有九张桌榻,在约莫三尺之长的雕花簟帘背后,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中,榻与榻之间围成了规整的半圆之状,坐具宽绰且湛华,绣着鸢鸟震翮的纹样儿。又见半圆的中心位置,放置着一座橡木蒲绸长榻,榻子上堆放着袖珍的木铎以及摇铃,还有几叠没有扉页的泛黄书牍,这大抵是教官授学的坐处了。 斋院里是刚刚被洒扫过的,一鼎兽金炉搁放在东南一隅,炉顶处吞吐着又细又长的雪烟,浸染于空气之中,煞是好闻。 温廷安问道:“我们今儿可要在此处上课?” 沈云升摇了摇头:“现在去见掌舍,晚些时候恭听安排。” 阮渊陵正在掌舍斋里,远处的博古台上铺着一片琉璃锡箔,一围覆金桐白质地的桕油烛,齐齐扦在了案台上,烛火盈煌幽幽,将偌大的斋院里照彻得格外亮堂,也将他的身影摹出了一道高旷冷隽的剪影。 沈云升做了一个长揖:“掌舍容禀,我将他们带来了。” 阮渊陵阖上了一本账簿,视线闲缓地抬升,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最终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身上。 温廷安有些怔然,步履微顿了顿,这掌舍斋里不只有阮渊陵一个人,他近旁还恭立着一道花棠色的纤影,着窄袖长褙子衬以不交围百迭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除了崔元昭,还能是谁? 似是洞悉出温廷安的惑意,阮渊陵道:“元昭有经商的天赋,那御街的七个铺面,做得是胭脂水粉、首饰、衣饰的生意,她经营得极为井井有条,足以担得起鸢舍一切开支用度。” 温廷安一听,倏然恍悟,想起与崔元昭初见之时,这位姑娘正拿着铺契与牙倌争执了起来,没带丫鬟侍从,坐得马车也并不绰约华丽,原来是去要去经营铺面执行任务,如此说来,一切的疑虑都解释得通了。 又听阮渊陵道:“今后伯晗、元昭、魏耷一同入九斋,同你们一道承学。”言讫,想着了什么,继续道,“他们三人入鸢舍最早,你们平素若是受了伤,可寻伯晗问药治疗;生活方面有些困扰,可寻元昭打点一二;再者,若是犯了舍规,魏耷会代本官训诫。” 温廷安看了被点名的三人一眼,“沈兄、崔姑娘和魏兄,他们三人进入鸢舍的方式,可同我们一样,都是面对一堵墙?” 阮渊陵放下了案牍,崔元昭原是想绾着眼儿笑,识着了上峰的眼色,忙替他打来了一盆温水,供他盥洗手上的残墨,洗濯毕,阮渊陵这才道:“他们三人确乎同你们一样,都是遇到一堵墙,但解密的方式各不一样。” “伯晗精谙药理,懂得万物相生相克之术,那一堵墙乃系石灰,他运用溶解之术烧融了一块砖,整一面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从中寻索到了暗门之所在。” 温廷安若有所思,运用自己之所学破译谜面,这种法子确乎是契合沈云升,她笑盈盈地瞅了魏耷一眼:“那么魏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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