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迁与苏子衿早就听闻过温廷舜的盛名,他的文章确乎是云锦天章,常张贴于三舍苑的戟门,为夫子博士所称道,供诸生员争相传抄,二人素来钦仰已久,听了庞礼臣的劝谏,便在温廷舜左侧的两张桌榻前徐徐落座,且对温廷舜行了一个长揖。 温廷舜眸色微黯了黯,但一行一止同寻常无异,情绪未曾显山露水,对吕、苏二人礼毕,他看向了温廷安,想知晓她坐在何处。 空气之中,充溢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元昭并不知此中计较,她顾念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跟温廷安一块儿坐。 温廷安却想撮合崔元昭与沈云升二人,她扫视剩下空着的四张桌榻,正犯难之间,便见沈云升坐在了魏耷右侧的桌榻上,位置已然定了,那么,沈云升右侧的空榻必须是崔元昭来坐。 温廷安顿时心生一计,率先在吕祖迁左侧的桌榻落座,吩咐杨淳紧随而上,杨淳是个手脚麻溜的,跟着她一起坐下,事到如今,唯一的座位便落在了杨淳与沈云升之间。 崔元昭见不能同温廷安一起成为同桌,有些微妙的失落,终究只能趺坐于沈云升近旁的桌榻前了。 温廷舜见温廷安的位置离自己较近一些,冷冽的薄唇浅浅抿了一抿,淡扫庞礼臣一眼。 庞礼臣皱了皱眉,虽说温廷安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但离温廷舜更近了些,他蓦地有些不悦,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悦。温廷舜是温廷安的二弟,两人之间有着亲缘关系,按理来说,他不应当吃醋才是,但不知为何,同为少年,甚或是同为男人,他竟能从温廷舜身上感受到冷冽的压迫感,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在座九人各怀心事,方才喧闹的氛围一下子冷寂了下去,温廷安并非觉察不到温廷舜与庞礼臣之间的微妙氛围,不过,这件事在她心头并不重要,她在思量阮渊陵将他九人招入鸢舍的目的,以及七日课业、首个任务。 沉思间,便见阮渊陵徐然入内,在上首的长榻前落座,捋平了膝上官裾的褶痕,抬目环视众人一眼,“可有都打过照面?自今时今刻起,你们便都是鸢舍的纸鸢,九斋的一员,天将降大任,你们可要做好些准备。” 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案牍,在乌案之上摊平,先是凝声道:“近些时日,大理寺一直在调查伪诏一案。想必诸位都知晓,元祐议和案过去一年,金人如今狼子野心,意欲犯我大邺,诸多谍者亦是潜入洛阳,暗设据点祸乱朝纲,坐以待毙并非长久之策,若能助太子擒拿金贼,定能俘获民心,而擒拿金贼绝非易事,勘破伪诏一案便是重中之重。我怀疑是报人与金谍密谋所为,五日前,梁庚尧终于吐露实况,提供了一个人给本官。” 众人屏息凝神,倾耳以听,温廷安听得仔细,问了一句:“此人是谁?” 阮渊陵看着她,“此人在南浔门曲觞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是个哑妇,名唤常娘,一日只卖一坛武陵酒曲,计值百两,无数纨绔为了她的酒,挣破了头。” “一坛酒卖一百两?”庞礼臣有些讶然,“小爷逛遍了洛阳所有秦楼酒窖,什么珍稀好物没见过,这酒家妇小爷听都没听过,这酒怕是个噱头,有名无实,哗众取宠罢了。” 语罢,他发现自己嘴瓢了,明明有意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可这摆明儿也承认了自己常常流连烟花之地,他殊觉前半截话非常不妥,忧虑地看了温廷安一眼,但看着她神色如常,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庞礼臣这才舒了一口气。 其余人面面相觑,俱是匪夷所思。 温廷舜大概是最为沉定的人,他查到的消息,阮渊陵同样也查到了,不过,他查的方向与阮渊陵并不一致,他查赵瓒之与常娘之间的勾结,而阮渊陵查了常娘与报人金谍之间的勾连,当两条线索合拢在了一起时,他便隐隐看到了埋藏在常娘身上的草蛇灰线。 阮渊陵道:“常娘此人可疑,是勘破伪诏一案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太子遂是下达了第一个任务,至关重要,需命你们九人执行。” 苏子衿面露异色,拱手问道:“去调查常娘之底细,查她究竟有无与金人勾结,这些事大理寺自可做成,为何要让我们来代为行之?”吕祖迁、杨淳亦持有同样的困惑。 “我拣选你们入鸢舍,自当有我的道理,这也更是太子的绸缪。你们有疑虑亦属寻常,待你们完成了此一回的任务后,自当会晓悟内情。” 温廷安的位置处于苏子衿与阮渊陵之间,隐隐约约觉知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但她见阮渊陵容色格外平寂,甚至语调亦属平和,苏子衿打从入了鸢舍以来,话辞皆有针锋相对之意,阮渊陵从未因此蘸染有愠色,足见其修养之好。 只听阮渊陵继续道:“自然,我方才在掌舍斋提到了,在执行任务之前,你们需上七日课,届时有人会教授你们堪舆之术、谶纬之道、鹰眼之法、刑统之义、三国之语。明日卯时正刻上课,一般情状之下,地点皆在九斋,若地方有更换,我会遣斋长另行知会你们。” “此外,斋长暂定为沈云升,新一任斋长,将于七日后,从五门科考头筹者选出,自那往后,全斋之人皆要听命于斋长的统筹。每一门课都有科考,你们九人都需至少及格,若能抵达优秀的水准,自当最好,但若有扯后腿者,全斋九人便将遭致惩罚,知否?” 温廷安发现,鸢舍的评考机制极为严苛与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阮渊陵奉行的是集体至上的守则,就算有人学得再好、考得再好,成为了一斋之长,但九人之中若有拖后腿者,集体便要连坐。 此则意味着斋长之务,不能仅顾及一人,更要统筹全局,惠及每一人。 “事情便讲到这里,若无疑窦,便散了罢。”阮渊陵收拢了案牍,众人齐齐起身,朝他做了一个长揖。 沈云升是九斋的代理斋长,对众人道:“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木铎声起,你们卯时一刻在此会合。” 温廷安原本想问明儿是什么课,但想着沈云升估摸着会说“待明日你自会知晓”云云,便是未再问了。 她回溯着阮渊陵方才的话辞,堪舆、谶纬、刑统、语言、鹰眼,堪舆关乎地理风水,谶纬关乎凶吉卦象,刑统关乎刑狱推鞫,鹰眼关乎追踪格斗,至于语言,应当教授他们习学金国、西域之语。 凡此想来,按太子的意思,是欲让他们同大金谍者打交道无疑了。 九斋拢共九人,分有三舍,温廷安、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同房,沈云升、温廷舜、魏耷、庞礼臣同房,崔元昭是全斋里唯一的女儿家,有独立的一座精致别院,吃穿用度皆在里头,剩下八人,不仅吃住在一块儿,入夜濯身时,也是在同一座澡堂子里,这是温廷安最为头痛欲裂的时刻。 澡堂子里有十个隔间,八个少年能同时入内净身,但那隔间里没有木门折门,只有一围垂帘,单薄如纸,外人轻轻一揭帘,便能将隔间里头的景致窥探得一览无余,温廷安抱紧了木桶,护住了藏在绸布下边的襟围里衣胰子,适才想起吕氏的厉色嘱告,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她现在真正经历了一遭,果真是感同身受。 温廷安决意等七人洗濯好,再独自一人入澡堂净身,但她这般做法,落入旁人眼中倒有些奇怪,吕祖迁、杨淳将换洗的衣物递呈送至了浣衣坊,回至监舍时,发现温廷安仍穿着白昼时的衣物,吕祖迁一面褪下外袍,挑动烛扦,一面随口问道:“你怎的不去澡堂子?” 温廷安不好作忸怩之态,只得道:“我想等晚些时候再去。”她没说想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再去,免得惹人起疑。 杨淳却道:“廷安弟,那你要快些了,我听学丞说,到了戍时一刻,澡堂子便不供应热汤了,目下还不到两刻钟,你要抓紧。” 温廷安一听,鲤鱼打挺似的抱桶而起,忙问:“你们从澡堂子里出来时,里端还有谁在?” 杨淳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出来时看到温兄和沈斋长了,他们二人应当是净身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苏子衿、魏耷和庞礼臣都还在澡堂子里。 温廷安:“……”这可如何是好? 杨淳心有余悸地道:“那个魏耷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身上赤条条的,净身净到一半,兴头来了,便直言要跟庞礼臣水中比武,也不知是个什么特殊的癖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隔间的门帘,都快被两人当做软剑来耍了,没几个完好无损的,估摸着现在比武还没比完。”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那苏兄呢?” 杨淳道:“苏兄嫌弃魏耷的刀脏了他的脸,净身净得非常精细,我们出来时,苏兄才堪堪洗完了脸,看这情状,身子还没净到一半呢。” 温廷安一阵无语凝噎,心想这九斋遍地都是奇葩,她这澡能不能洗得成,仍是个未知数。 澡堂子估摸着去不成,更不能去寻崔元昭在院子里借个澡房。 崔元昭一闺阁之家,留一个外男在闺苑里净身,假令名声传了出去,便不大好听了。 温廷安端的是愁肠百结,她不能忍受不濯身便上榻就寝,在九斋里,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栖住习惯不同,生活方式更是不尽相同,她只能去尊重并包容,三舍苑的澡堂子又不隶属于崇国公府,她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三人赶出去。 温廷安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净身的渴盼,战胜了去澡堂子的恐惧,横竖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她咬紧了牙关,骤然生出了一股壮士断腕般的气魄,抱紧木桶出了监舍,穿过台阁重院,朝着澡堂子走去,原是以为里头有人,却不想澡堂子陷入了浓墨重彩的漆色之中,俨似一只浸裹于乳白雾色里的蚌壳,上头星河灿烂,一缕皎洁的月色投射于晕漉的地面,须臾,一团晕浓月色里,温廷安见着了一个人,穿着玄纹深色衣袍,深沉的衣色衬着一张矜冷儒雅的面容,沉沉浮浮雾汽间,少年的眉目如海般渺远空旷。 不知为何,她的忐忑与心悸到了此处,反而减淡了几分。 温廷舜似是觉知了温廷安的困惑,淡声说:“苏子衿觉得魏耷庞礼臣二人,扰乱了澡堂的秩序,通报给沈云升,沈云升正在训诂堂寻三人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廷舜说这番话时,一错不错看着温廷安,她像是梁山泊的将士,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月色掩映着她的侧颜,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他无意识抿着了唇角,复又撇开视线,背过身去,道:“长兄请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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