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半敛着眸心,须臾,在她身上收回了目光,鸦黑秾纤的睫羽处投落一片阴翳,情绪未明。 黄归衷道:“据史官说,太子玺殉命于宫变的那一夜,投火自尽,其母骊后悬缢于松山之间,晋哀帝与几位皇室王爷发配流徙,后来一概病殁。先帝看了那一篇《祀猎赋》,悯佑太子玺的才华,本欲招安视作重臣,但太子玺骨子傲然,以死明志。” 前朝的旧事有些敏-感,黄归衷没再多提,但满腹惜才之意无法掩藏。 他继续道:“这一篇骈文瑰玮卓绝,堪称神品,为今朝的翰林院所称道推崇,这篇文亦是要通篇默诵。” 庞礼臣追不上晋北语的学习进度,多少有些鞭长莫及的焦灼感,对黄归衷道:“大晋都亡朝二十多年了,余党流亡的流亡,迁徙的迁徙,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余党已经死绝,您为何还让我们学晋北语?” 此话一落,空气岑寂了一瞬,几乎没人注意到,温廷舜骤然顿住写字的动作,少年的面容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掌腹的青筋,虬结渐渐变得狰突,掌间那一枝的湖笔,庶几遭致折裂。
第53章 “不错, ”黄归衷点了点头,淡扫了众人一眼,阖上了《晋文观止》, 朗声道, “大晋亡朝已然二十余载, 为何我还要教授你们晋北之语?真是因这《祀猎赋》精妙绝伦,字字如云锦珠玑,率为沧海之遗珠,我闲着无聊无事, 欲让你们多加抄诵,平添负赘么?” 黄归衷说这般话,也没想着让众人来答, 他捋了捋颔下髭须, 袖手笑道:“兹事乃是阮掌舍所嘱托,他命我教授你们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 自当有他的用意与奥妙之处,你们全力以赴用心潜学便是。我只负责传授三国之语, 至于为何要教授,用意何在,你们若有此种困窦,可寻阮掌舍援疑质理。” 晨课间阮渊陵的肃峻之容, 还历历在目, 庞礼臣被训斥了一顿,见着阮渊陵,就如被拿捏了七寸似的, 自当是不敢多问一二。旁人亦是心有余悸,领教过了阮渊陵的威严, 不欲再多番造次。 后半堂课结束前的半刻钟,黄归衷分别用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各自念读了十个词语,命众人摹写在纸面上,算作是趁热打铁的一场摸底科考了,少年们听了,容色各异,又是一阵叫苦不迭,两堂课拢共两个时辰,听得东西如汗牛充栋,但听是一回事,听不听得进去,又自是另外一回事,报写前,大家难免手忙脚乱,遽地忙翻堂上写过的笔记,想将这些一知半解的东西悉数装入脑子里。这摸底科考也算作考课之一,会计入个人课绩之中。 听写这事,全斋之中大抵最镇定的,莫过于温廷安这一组了。 黄归衷报写之时,特地留意了一番,发现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三国之文,写得又快又好,错处极少,女真文与蒙古文,温廷安是写得最好的,但写至晋北文时,她倒稍逊一筹,让位于了温廷舜,晋北文较为难学,这个少年竟是一个错处都没有。 沈云升写得特别稳,毕竟师承于老太傅,同样称得上优秀。 温廷舜与沈云升两人写得好,黄归衷并不感到有什么,这属两人的寻常发挥,轮到温廷安这里,他负手立在她身侧的长榻前,静静观摩了片刻,待她写毕,吹干墨水,他便拿起了墨纸,细细凝看,通篇错处几近于无,仅有晋北文错了一字,又分别看了一眼温廷舜与沈云升的,温廷舜通篇并无错处,沈云升是蒙古文、晋北文各错了一字,按名次排位,温廷舜最之,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温廷安的造诣,竟能胜过沈云升,黄归衷倒生出了一丝纳罕之意,问她:“以前,温善晋可有教授过你女真语与蒙古语?” 温廷安没有内藏锋芒,听写写得这般好,黄归衷理所应当会质询她,她遂道:“幼年时,家父教过一二,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及先生教得详细。” 这般话既是在解释,又是隐微地抬举了黄归衷,黄归衷不疑有他,捋须笑道:“岂敢岂敢,论语言之造诣,黄某不敢在尔父面前班门弄斧,你能学得这般好,当是你的造化了。” 言讫,又问向温廷舜:“你的晋北文能写得这般好,可不像是温善晋教授的。” 黄归衷负责八座学斋的三国之语,每番听写,写得全无错处的,有且仅有温廷舜这一人。 晋北文诸多词汇,由皇室延用,颇具古雅之意,方言之中的发音,多为佶屈聱牙,文字虽与汉文相近,但音律平仄全然自有一套不寻常的章法,就如『繁畤』一词,乃是五十年前大晋都城北迁之后的故址,晋人发音读如“板寺”,到了大邺,『板寺』成了通假音,与『繁畤』容易混淆,纵然是翰林院里的一些学士,有时引经据典时也会写谬。报写时,温廷安唯一的错处,就错在了这个词上,沈云升也没写对。 放眼九斋之中,只有温廷舜一个人写得正确。 温廷舜搁放下了墨笔,背脊笔挺如松柏,双手交叠垂放在膝头,淡声道:“晋北之文,乃系祖父所授,祖父素来治学严谨,晚辈不敢掉以轻心,加之祖父乃系两朝元老,曾与晚辈说过大晋旧闻,晚辈谨记于心,也就对大晋略知些皮毛。” 黄归衷蕴藉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一并收了三人的墨纸,视作示范,拿去给其他两组传阅,吕祖迁、苏子衿、杨淳和崔元昭皆是看得很勤。 黄归衷敦促并劝勉道:“大家好生看看,看看人家写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们又写得怎么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跟他们学一学,如果认真听课的话,你们听写也不会写岔这般多了,甚或是一个字都不会写。”说着,自袖袂之中摸出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魏耷的脑袋,黄归衷看着这厮桌榻上的一张比雪还簇新的纸,口吻微厉,“我说得便是你!” 魏耷半梦半醒间,觉有人害他,倏地一个拔刀断水,须臾,那一柄戒尺便被斩裂成了两折。 黄归衷面沉似水:“……” 坐在旁侧的苏子衿知晓坏事了,出于教养习性,他搁放下了墨纸,拾起坠落在了地面上的另一折戒尺,率先代魏耷致歉,并说会替新添一柄新戒尺寻先生赔罪。 黄归衷凝声问道:“你是你们组的代理斋长?” 苏子衿摇了摇首,道声不是,庞礼臣大马金刀站了出来,挽袖抄手道:“是我。” 黄归衷执起手中断了半截的戒尺,往庞礼臣的手心重重打了下:“既然是代理斋长,就应当肩负起责任,你的组员课上浑水摸鱼,还顶撞了我,扰乱学堂秩序,你有一部分的责任。” 公然遭训,庞礼臣有些没面子,其实他的学习情状比魏耷好不了多少,教他射御盘马还行,但让他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便是有些吃不消了,堂上频频走神,也就自制力比魏耷好些,臂肘勉力支撑着脑袋瓜子,没掉落在桌榻上,他不想让温廷安知晓他听不懂三国之语。 黄归衷训完了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罢罢罢,学不学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你们心中自当有数,我不是外舍的侍讲博士,不会追在你们后边敦促你们的学业,这一切的课业,皆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合该为自己做考量。” 言讫,黄归衷便是敲响了木铎,这一堂课算作将近尾声,下一堂课上的是鹰眼之术,上课的地方是在文库背后的鸣翠山山脚,柳绒飞絮如被,青峦叠嶂如墨,俨似生宣之上泼墨而就,因是晌午的光景,穹空放了朗日,细榕扶疏,枝杈处一缕点漆般的日头,为青碧色山阶描了一层金,气候很是暖和,温廷安一行人来到了山脚处,没成想教授鹰眼之术的人,竟然是朱常懿。 山脚旁辟有一块马蹄莲状的青莲花塘,半昧半明的翳影里,朱老九着一身质朴蓑衣,戴一藤编斗笠,盘着膝,正秉杆垂钓,那水塘风平浪静,愣是连个涟漪都无,朱老九膝旁的搁放着一只鱼篓,篓里也鱼影儿也无。 “都来了?”朱老九将杆儿支在了芊绵的草皮上,取了系于腰间的酒瓢浅酌了一口,算是醒了醒神。 在上一堂课没有表现好的少年,只待这一课摩拳擦掌,温廷安以为朱老九会像黄归衷一般,会讲一些内容,但朱老九什么都没唠,倏然打了个嘹亮的唿哨,春寒之中,伴随着一阵破空的鹰鸣,一抹矫健的浓影,震翮低旋而至,如一簇玄翎长箭,疾然而至,裹卷着阵阵罡风,众人这才看了清楚,这是一只通体乌漆,生着白喙的苍鹰,它停歇在了鱼篓之上,望了众人一眼,眼神充溢着睥睨之色。 “这不是鹰扬么?”魏耷饶有兴味地挽臂道,“抓不着鱼,让这厮待您效劳?” 朱老九拨动着钓杆儿,杆身微动,钓上来了一条巴掌般大小的青鱼,朱老九随手扔给了鹰扬,鹰扬稳稳衔住,复横跨过了青莲花塘,朝着山巅飞去,桀影如一掬稠墨,消失在了点翠山的画境之中。 “你们今日的任务,便是从那畜生儿喙里夺回那条青鱼,哪个组最先夺回青鱼,就当是赢了。”朱老九复啜了一口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犒赏就藏在鱼腹之中,你们谁能抢回,那犒赏便是归谁了。” “时间限制是在金乌落山之前,从现在开始计时。” 此话一出,少年哗然一片,面面相觑,让大家去从一只飞鹰里抢食,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廷安凝了凝神,视线跨过了点翠山,午时正刻的日头照彻之下,山体磅礴幽旷,峨然而立,山巅在她眼中仅是一块细小的墨点,只见那一只飞鹰快意地环山而掠,又伴随着长嘶之声,朝着山外的锦江横渡而去,照鹰扬这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饶是有八条腿也不一定追的上。 吕祖迁有些焦灼地道:“朱叔,那头鹰已经飞出老远了,这让我们怎么追?” 朱老九淡然地用草根剔着牙,道:“你不是生着两条腿么?就这样追呗。” 吕祖迁盯着朱老九道:“您上课不讲课,就让我们去追一只老鹰?” 朱老九笑道:“谁说我没讲,我刚刚不是跟你们讲了上课内容么?讲完了,就该轮到实战演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魏耷和庞礼臣那一组已经往山上追去了么?” 众人回首一望,见庞礼臣这一组果真不见了人影,庞礼臣是武院上舍出身,不论是身手还是体力,都是九斋里最为出色的,魏耷亦是不遑多让,他乃是是朱常懿的义子,武功与轻功在斋内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两人看起来都是猛将,现在都在同一组里,看起来对第一名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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