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吕祖迁丝毫不敢懈怠,连忙吩咐杨淳与崔元昭快跟上。 九人转瞬之间走了六人,还剩下三个人,也就是温廷安这一组。 朱老九握着钓竿,纳罕地睇了他们一眼:“为何你们还不快追上?就不怕被旁人争了先?” 温廷安行至鱼篓近前,摸出一块丝绢,轻轻揩了下,素白的绢料之上瞬即蘸染了一丝浅色的烟灰,温廷安浅嗅了一下,回头对两人道,“果然,上面有酥油香,肉豆蔻香,还有白芷的气息。” 温廷舜与沈云升俱是没有言语,眸底却有了一抹了然之色。 沈云升抿唇道:“看来是廷舜兄说得不错。” 温廷安抬眸看着朱老九,眉眼弯了弯,继而转身对温廷舜与沈云升道,“走,我们去大相国寺。” 三人的话云遮雾绕,语焉不详,朱老九温和的眉眸此际凝了一凝:“怎的要去大相国寺?” 温廷安并不拐弯抹角,直接解释道:“鹰爪之上萦绕有烟灰、残物以及白芷香气,循理而言,烟灰乃系香炉残物,而酥油与白芷,一般是佛门圣地的香火供物,说明鹰扬常驻之地极可能是在佛寺,且离三舍苑不远。但放眼观去,周遭佛寺众多,一一找寻并不切实际,不过,细嗅之下,还有一抹淡甘湿腻的气息,此则肉桂蔻香。” “要知道,肉豆蔻香自古生于暹罗与胡国,唯有大舶才能用之,而大邺的传统佛寺一般鲜用此香,除非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不得不用外族衷情的香料以示盛情,按洛阳岁例,唯一能够接待异域使团的佛寺重地,唯有大相国寺。每岁腊月,乃是邺朝清贡之日,官家设宴款待中域使者,除了有万象舞,还会燃上异香宣示清明海纳之心。” 温廷安将绢布收罗好,纳入袖囊之中,“眼下,不论是攀鸣翠山,亦或是弥渡锦江,这不过是鹰扬设下的障眼法,我们只消确证它最终在何处落脚,守株待鹰便可。” 朱老九正色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在极为短瞬的光景里,能通过鹰扬在鱼篓上落下的残痕,见微知著,一窥全貌,这个少年,洞察能力细腻且敏锐,有些超乎他的预想,他给前面八个学斋布置下了这般一个任务,能直接顺藤摸瓜寻去大相国寺的人,堪称是微乎其微。 朱老九诧讶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推揣出来的?” 他又看向沈云升:“伯晗,你没将鹰扬的生活习惯,透露给他们二人罢?” 沈云升淡静地摇了摇首:“我不曾提示一字,这些线索与推论,俱是他们二人所得。” 沈云升虽是同温廷安他们一组,在执行任务时,却基本是保持缄默的情状,这是阮渊陵窃自嘱告过他的规矩,沈云升是最早入鸢舍的纸鸢之一,掌握了鸢舍内诸多关窍,与阮渊陵、朱常懿等人较为熟稔些,也熟谙鸢舍内的人情往来,他若是与新纸鸢执行任务,为了避免给其他组造成不公平,他不得给温廷安与温廷舜提供任何线索。 一言以蔽之,沈云升基本处于一位旁观者的角色,既不会帮温廷安与温廷舜,但也不会给两人造成丝毫牵累。 从沈云升此处得到了确证,朱老九的眼神漫上了一抹钦赏之色。 温廷安确乎是非常伶俐,在护送梁庚尧的那夜就能可见一斑,她暗中观察他,明明两人只是初见,她却知道他是个右撇子,还将他藏在酒瓢里的麻骨散给顺走了。半路遇到了来历不明的玄衣客,为首的刺客头子掣肘住了温廷安,她却能扭转乾坤,用麻骨散晕痹了玄衣客,将还殿前司对他们的嫌疑,嫁接到了玄衣客上边,走了一出瞒天过海与声东击西。 温廷安这个少年,看着挺玩世散淡的一个纨绔,确乎是有些教人惊鸿一瞥的真本事在的。 朱老九又见温廷安笑了笑,她道:“其实,我的思路还有些弯弯绕绕,温廷舜的思路更是直接些。” “噢?”朱老九眼皮微微一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温廷舜,笑问,“你这小子又是如何得出鹰扬长居于大相国寺?” 温廷舜何能不晓得朱老九话里话外的试探,自那夜交手,这位老者一直在百般试探他,想从他身上摸索出师傅滕氏的影子,他藏得滴水不漏,朱老九也完全看不出端倪,但一直未放下戒心。 温廷舜垂着眸,容色温寂,拱手道:“不瞒朱叔所说,鹰扬便是最为直接的线索。” 朱常懿一层眉毛扬了起来:“怎么说?” 温廷舜徐缓地道:“鹰乃是猛禽,性子桀骜难驯,洛阳城内素来盛行养狸之风,豢鹰人家势必多为军户,放眼洛阳,唯有南廊坊麇集有军户贵门,但此鹰是白喙玄羽,此类鹰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国倒是屡见不鲜,其能辨人言,可见是驯养有素,此则说明豢鹰之人并非汉人,洛阳哪处地方异域人较为频繁?自当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的大相国寺。” “此外,鹰扬落在鱼篓处,细瞅之下,姿影略跛,显然腿部受过了箭伤,说明其是行军鹰,曾随军出征过。”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眸色澹泊,直言道,“我斗胆揣测一下,鹰扬的主人是异域军户的一位将士或是斥候,您对此人、鹰扬皆有救命之恩,此人离去前,为酬答您的报恩,将鹰扬赠送予您。否则,按白喙鹰一生只认一位主子的性格,不太可能受您差遣驱驰。” 倘若说温廷安方才所言是揭去了那一层遮障,那么温廷舜这一席话,无异于剖开了浮面,真正撬动了地脉,朱常懿面容上散淡之色,顿时减了不少,思绪变得有些凝沉,似乎温廷舜之所言,钩沉起了他心中的一桩旧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仰首闷了一口烧刀子,冲着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默允他们所言皆中,可以走了。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齐齐对朱常懿做了一个长揖,与沈云升一道速速离开。 朱常懿兀自盘膝坐在青莲花塘边,又有青鱼摇竿儿,汩汩水声伴随着涟漪漾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涩的湿气,他将剩下的烈酒浇在了近前的芊绵草坝处,莞尔低叹了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滕宗凉,十八年前横渡泾河之役,老夫败给了你,十八年后,你这徒儿倒落在了我手上,这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报应。” “不过,你这徒儿比你厉害太多了,往后能走多远,姑且只得看他造化了。” 朱常懿语罢,一只酒瓢倒扣直下,还酹青天与江月。 温廷安一行人赶往大相国寺的空当,庞礼臣与魏耷已经施展轻功,连纵带跳,直直掠上了鸣翠山的封顶,二人登高远眺,发现鹰扬已经横渡过了锦练江,正准备翻下山阴,乘上筏舟直追而去,但二人只顾着追鹰去了,待筏舟泛波至江心,适才发觉舱里只有他们二人,堪堪缺了个苏子衿。 朱老九嘱咐了,他们是以小组制角逐头筹,少任何一人都不行,两人不得不踅回去找人,原以为苏子衿已经下了山阴,殊不知,他才刚爬上山阳处半山腰的位置,累得气喘吁吁,正坐在山阶旁的卧石处休憩。 庞礼臣一昧想着要赢,很怕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会追上来,不想这般延宕时间,遂是急声敦促道:“苏兄你休息够了未?咱们得捉紧时间!” 他现在是一斋之长,要对魏耷与苏子衿二人负责到底,肯定是不能贸然扔下苏子衿不管不顾,否则,纵然是抢到了那一条青鱼又当如何,免不得又要遭朱常懿一顿训斥,他已经被黄归衷挨打过一次手背了,可不想再挨训了。 目下苏子衿面色苍白若纸,端的是虚汗涔涔,他是个清秀文弱的书生,平素所受到的锻炼,究极不过是盘马骑射罢了,怎会攀这般陡峭高耸的山,他体力锐减,但见眼前两人龙精虎猛,体力仿佛根本挥霍不尽似的,心想不愧是武院上舍生。 苏子衿好不容易捋直了一口气:“不行,我行不动了,你们先走吧……” “那怎么能行?”魏耷大步上前,眉心深锁,“就这点脚程,你就走不动了?” 其实二人都有些神采奕奕,第一堂课上得有多憋屈,这一堂课,他们就有多解气,这个苏子衿虽然读书比他们好,但在武学造诣上,却是远远逊色与他们。 苏子衿没好气地回怼道:“在三国之语的讲堂上,黄先生就只报写了三十个词,你何至于连半个词都写不出?” “你!……”魏耷一噎,旋即摆了摆手,“行了,咱们打平,谁也甭挖苦谁。” 语罢,他一举捞起了苏子衿的胳膊,将其放在了肩膊处,略施轻功,旋即攀住了树藤朝前疾驰,庞礼臣紧随其后,苏子衿吓了一跳,目露恍意,盯着魏耷:“你作甚?” “做什么?”魏耷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乜斜了对方一眼,“老子带你飞。”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话说庞、魏、苏三人翻过了鸣翠山,横渡过锦练江的时候,吕祖迁却是带着崔元昭与杨淳二人, 堪堪绕开了鸣翠山, 径直去了东廊坊的廊坊市肆, 一片蒸腾的水汽间,暄腾的吆喝声里,三人来至一家鱼铺前,崔元昭颇为困惑, “吕公子为何带我们来这儿?” 杨淳亦是纳闷不已,只听吕祖迁问道:“论武学造诣,我们比得过庞礼臣与魏耷么?论翻山越岭的功夫, 我们胜得过他们么?假令青鱼同时放在眼前, 论身手功夫,我们可争得过他们?” 崔元昭与杨淳二人俱是摇头, 彼此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魏耷与庞礼臣精谙武道, 若与之竞争,实质上,他们并无任何胜算,崔元昭是入鸢舍最早的, 与魏耷较为熟稔些, 知晓此人的武学是整座鸢舍的前三甲,以擅用刀器著称,有他在地方, 无人不敬而远之,不战而败。在这一场比试里, 魏耷本就棘手无比,眼下,又多了个武院上舍出身的庞礼臣,二人联手,更是不同凡响,几乎达到胜之不武的境界。 吕祖迁意有所指地道:“既然在武学造诣上,我们胜不过他们,那我们只能智取。” 杨淳问道:“吕兄的意思是?……” 吕祖迁并不答,负手行至鱼铺前,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些铜板,吩咐鱼贩购置了一条青鱼,特地嘱咐:“莫要那种夹生的,要刚从江河中捞出来的,须是最新鲜的。” 鱼贩看吕祖迁衣装斐然华章,是个大主顾的造相,忙殷勤地道一声“好咧”,麻溜地将汗巾往肩膊处一搁,捋卷起了粗褐短衣,劲韧结实的胳膊捞起了水簸里的一条鱼,鱼尾在半空之中甩着剔透水珠,鱼贩问吕祖迁造相可好,吕祖迁审视了几番,觉得颇为肖似,便点了点头,算作满意,那鱼贩捞着那条鱼,直截了当地往地面上一摔,那青鱼本不老实安分,经这般一折腾,便老实巴交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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