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籁俱寂,众人的视线极为复杂,悉数抬头凝向了他,温廷舜毓秀的眉眸淡到了极致,眼眸几无波澜,仅有狭长的眼尾,添了一抹凉薄的弧度,那秾纤的鸦睫之下,眼眸慵懒地半垂着,衬得他像是极具压迫感的兽,气质冷僻。 除了魏耷与庞礼臣,其余人几乎没看清温廷舜是如何制敌先机的,方才庞礼臣要发出最后一招的时候,他们只看到庞礼臣出招出至一半,接着,蓦然止住招数,如遭人点了定身穴一般,尔后,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庞礼臣是完全被温廷舜压制住了,至于温廷舜是何时出现在庞礼臣身后,众人俱未看清情状,两股颤颤,蓦觉可怖。 吕祖迁看得毛骨悚然,倏然觉得自己去夺那一尾青鱼,有些不自量力。 “你败了。”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松开香橼叶,后撤数步,那极为震慑人心的气场一消散,庞礼臣适才发觉自己冷汗潸潸,后背之处的衣衫已教虚汗渗透,耳畔处亦是一阵无可自抑的轰鸣。 温廷舜微微侧过了脸,看向了树荫之下的长兄,寡淡的眉眸隐隐露出了一抹生动之色,他微微站直身子,朝着她缓步走了过去,“长兄,我赢了。” 口吻近乎邀功,俨似欲要得到钦赏一般,藏着连他也不自知的悸动。 似乎受到了引召,沛雨纷纷扬扬淋落在了鹰窠之中,鹰扬尾翼一扫,那攒在窠里的青鱼,便是从树杈之上坠落了下去,堪堪落在了温廷安的革履之前。 温廷安信手掬起了那一尾青鱼,关心地却是他的伤情,“你可要紧?” 暮雨飘摇,浸湿了一片晚暾的夕光,衬得她容色生动且澹泊,眉黛与唇脂像极了文人墨画的诗写,在他眼中,成了这隶属于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她询问伤情的时候,漂亮明净的眼眸里,有了一抹浅茸茸的弧度,像极了他畴昔豢养过的一只雪狐,明面上柔韧,在不经意间,会呈现出教人心旌摇摇的柔软部分。 温廷舜眼睫轻颤,摇了摇头:“无碍。” 温廷安道:“听朱老九说,鱼腹之中藏有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温廷舜薄唇微抿:“那不妨切开看上一看。” 不仅是二人好奇,魏耷、苏子衿他们也极为好奇,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摸出袖中匕首,往鱼腹之中利落地切开了一条细细的豁口,里头的东西便是一览无余,众人抻着视线看去,只见里头藏有三块丝绢质地的襟帕,帕子上用苏绣,依次绣着雪梅、春兰、青竹三种物象,绣纹样态可掬,端的是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用物。 “这……”温廷安面色微窘,神识有些迟疑,这不是青楼女子初涉人事时,惯用的招郎元帕么? 朱老九怎的会把这种名堂藏在鱼腹之中?还视作犒赏馈赠予他们?用意何在? 魏耷看罢,朗声讥嘲道:“这个朱老九,当真是骨子里没个正形,你们可知晓,他是流芳阁的流水常客,有不少老相好,那鸨母时常会引进一些新人进来,每逢此刻,朱老九会怂恿鸢舍里尚是童子鸡的生员去□□,这招郎元帕便是□□的信物之一,只要用此帕去寻流芳阁,□□便不必结财。” 朱老九还想得格外贴心,一组有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吩咐鸨母拢共准备了三条元帕。 魏耷之所言,丝毫不含蓄,教温廷安有些面红耳赤,太阳穴突突胀跳,这掌间的丝帕便如烫手的山芋一般,她庶几掬不住,忍不住想要假手他人,遂望定温廷舜,迟疑地开了口:“那个什么……二弟,你要拿一条元帕么?” 温廷舜神情微微僵冷,温廷安这是在含蓄问他是不是童子鸡了,他并不接,反问道:“长兄要拿么?” “我自然是要——”温廷安下意识回答,可话至半途,倏然暗道不妙,她先前跟温廷舜说过,她有龙阳之好,且心悦于沈云升,倘若按照原来的人设收了这块元帕,那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温廷安如此想着嘴巴打了个瓢,话锋一转,找补道:“为兄定然是不会拿了,心中早有属意,这元帕自是不适宜用。” 听着她这般话,温廷舜与庞礼臣二人容色俱是掠过一抹微妙的异色。 庞礼臣心神不定,他心中有些按捺的触动,走至温廷安近前,说了声:“温廷安,我……” 温廷安却是以为庞礼臣要元帕,遂是慷慨大方地递着了一条。 庞礼臣一腔话辞梗在了喉舌之间,面上掠过一丝错愕,哭笑不得,气得霍霍磨牙:“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温廷安不明白庞礼臣为何要明知故问,下意识以为他在帮魏耷与苏子衿要元帕,仅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明说,遂是将三条元帕交付至他手上。 庞礼臣攥着三条元帕回了去,面色难看至极,苏子衿见着了那一条活色生香的帕子,脸唰的一下红了,明显是有些无措,跟唐僧被送入盘丝洞前的神态别无二致,名副其实的六神无主。 问及魏耷时,魏耷高昂着下颔,抱臂哂然道:“老子早八百年前就不是童子鸡了,快活的时候,你们这些蔫鸡还在地里玩泥巴呢,啧。” 这三张元帕无人敢接,温廷安最后只能将其与青鱼一并带回鸢舍交差。 金乌真正坠入了西隅山头,宣示着任务落入尾声,沈云升也自厢房中出,与众人碰头,闻着朱常懿的犒赏是送一夜春宵,他容色极为淡静,似乎早就料着了兹事。尚未出大相国寺,两行人遇着了吕祖迁与杨淳,唯独不见崔元昭,温廷安便问她去了何处,吕祖迁什么都没解释,只道:“她身子不大舒服,率先回去了。” 温廷安并未深想,遂是道:“这是青鱼的犒赏,不知你可有兴趣?” 吕祖迁与杨淳瞅了一眼那香艳靡丽的织物,就跟白昼撞了鬼一样,打死也不要。 回至鸣翠山山脚,朱常懿见三只元帕原封不动地遣退回来,惋叹道:“你们这帮兔崽子,真真是不识货,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的视线在八个少年来回逡巡,尤其是在温廷舜身上的伤口驻留了片刻,少年隽立于黯淡斑驳的夜色之下,纵然身上披伤,一双狭眸风停水静,清郁岑寂。 朱常懿心中有个定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们经此一役,想必也对鹰眼之术有了大致了解,寻一密物,不仅要有敏捷身手与武学造诣,更要紧地是,要有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的本事。魏耷与庞礼臣二人,算是武学造诣极好,但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才是最先寻到鹰扬的歇脚之处,是否?” 众人静默不语,朱常懿道:“我知晓你们有些人心怀不甘,又很疑惑,他们二人是如何寻到鹰扬下落的。” 他遂是将温廷安与温廷舜之前所述的推证复述了一回,这一会儿,众人的视线变得昏昧难测,意味杂陈。 “鹰眼之术,既要有武学造诣,亦要有细腻洞察,一文一武皆要兼容,当武学弗如他人的情况之下,大家只能智取,指不定便能扭转乾坤。仅不过,智取分有上策中策下策,我不大希望我教出的学生,有朝一日,为了目的遁入旁门左道。” 不知为何,吕祖迁感觉朱常懿看了他一眼,他面色涨红了,形同火燎了一般,面上的筋肉都发起了痉挛了起来,整个人竟同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动也不能动了,掌心里尽是虚汗。 朱常懿明明在鸢舍里,为何会知晓他做了什么事,定是崔元昭泄了密,甫思及此,吕祖迁一时有些无地自容起来。 这一日的第三堂课是刑统之义,率属于晚课,由阮渊陵主讲。 阮渊陵发现众人面露惫色,想必是白昼被朱老九折腾惨了,课再讲下去,他们大抵也听不进多少,后半堂课他便不讲课了,吩咐众人提早回监舍歇息,唯独让沈云升、庞礼臣与吕祖迁三人随他去了一趟掌舍斋,逐一问话。 阮渊陵最先问吕祖迁,问话之时,另外二人俱是避居于侧室静候。 “你们组今日的行止不算特别出众,三国之语整体的课绩不上不下,恰是中等的水准,到了鹰眼之术这里,”阮渊陵静默了片晌,用烛扦拨弄了一番案台上的烛火,火光益炽,他的嗓音如沉石冷玉一般,撞在了听者的心口,“你们的情状格外堪忧,元昭半个时辰前给本官递了一折辞组书,你们确乎在比试之中催生了分歧,但此一折辞组书,本官没有批允。你们是同一组,尤其你是组内的斋长,这些分歧,应当是你躬自解决。” 吕祖迁咬肌绷紧:“当初分组时,如果掌舍您能将温廷安或是魏耷分至我这一组,我的课绩也不至于这般不上不下,指不定今日我的小组能夺魁首亦不一定。” 阮渊陵眸心一凝:“你这是在责备本官分组不公允?”话至此处,已经多了几丝峻厉,气场低沉得庶几将空气冻出疮口。 吕祖迁受了震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心里无端生出了些许畏意,忙垂首道声不敢。 阮渊陵肃声道:“平心而论,崔元昭与杨淳,虽说在书学造诣上,比不过温廷安与温廷舜,在武学造诣上,亦是逊于魏耷与庞礼臣,可你要看着他们的长处,他们各有所长。且外,将来你们都是要托付信任之人,眼下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比试,你们便频生抵牾,未来该如何是好?” 吕祖迁被训得体无完肤,愣是连大气也不敢出,阮渊陵将崔元昭写得辞组书,递与了他,吕祖迁如接圣旨一般,恭谨地双手接过。 阮渊陵道:“崔元昭辞组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我希望你能将这一桩事体解决好。” 吕祖迁诚惶诚恐地应了声,阮渊陵便命其退下,又吩咐庞礼臣入内。 阮渊陵翻阅了案牍,端视半晌,对他道:“你们组是文武分化最为严峻的,武科很优异,文课却是垫底,兹事你应当是知晓的。苏子衿是你们三人之中,文课最好的,你们之间应当取长补短。” 庞礼臣显然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我和魏耷文课垫底又当如何?苏子衿文课最好又当如何?在执行朱叔下达的任务时,苏子衿只会拖我们的后腿,我和魏耷都渡江了,苏子衿尚未爬上山,以助于我们不得不踅返回去。” 话至此处,庞礼臣不掩恹色,“纵使苏子衿念书再厉害,在战场之上,却是个肩不能执枪手不能挑戟的文弱书生,我觉得没了苏子衿,我和魏耷相互配合,照样在鸢舍能有立足之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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