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温廷舜低沉的音色,幽缈如高台罄音,透着沙沙的粗粝质感,瞬时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只听他说,“我后背有一些伤处,凭一人之力可能难以为继,不知长兄是否方便搭把手?”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懒的沙哑,听在温廷安的耳屏里,犹若风中的鹅绒柳絮,卷触过了耳畔之中每一根细小绒毛,耳根在隐微发着烫。 她闭了闭眼眸,眉心微微凝了起来,想着自己方才所言,她确实说过,他若有任何要帮手的,尽管吩咐她,可她说这番话时没想太多,是客套之语,委实没想着他竟会有事麻烦她,既然是自己说的话,覆水难收,温廷安也只能应下,道了声“好”。 她行入了那一围镂纹画屏,只见温廷舜身上衣衫半拢,那狰狞的一道箭伤已经结了一层深色的痂,重拳所致的淤伤上,也匀抹了一晕薄荷药膏,但紧劲柔韧的背部,也落下了几道狰狞斑驳的紫青色创痕,应是庞礼臣击中他时,他后背重重撞在了香橼树桩下所致,由于长时间没按时清理,这些伤口已经化了脓,温廷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容色极淡,苍白如纸。 见至此状,温廷安心口陡沉,心中惋叹了一声“他啊”,缓步在温廷舜身后跪坐而下,先是用热水濯净了手,再是捻起了那一瓶药膏,一边匀了些在指尖处,一边轻声道:“我的力道可能控制得不太好,你若感到疼,便同我说。” “无妨。”温廷舜的嗓音于不知不觉之间,又低哑了一分,鬓角之处蕴蓄一层薄薄的虚汗,在他眼中,长兄的力道素来温柔娴和,从未下过甚么重手。 温廷安不再多作言语,手腕沉着如松,指节微微屈了一屈,在他的伤口处,轻拢慢捻地匀抹着,力道轻若鸿羽。 指根所及之处,那一份薄荷膏的凉意,须臾,在伤口之处便是带来了薰风般的辛凉暖意。 她细细抹药之时,凝神且专注,乌木般的青丝,随着烛影游荡在了他身上。 三千发丝几如丝缎一般,在他的双臂肌肤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拂着,像是狸猫儿暖和的细绒,一点一滴地拱蹭在他身上,泛起了一阵绵长而颤栗的痒酥,又裹挟着一阵难能言喻的灼烫。 温廷舜不敢妄自挪动胳膊,心口重重跳了数下。 偏在此刻,她开口了。 “晌午的时候,在大相国寺里,德愿法师问你跪不跪的问题,你所说的话,我有一些难解。”温廷安心中一直盘踞着疑窦,此番有些按捺不住,倏然轻声问道,“依照你寻常的性子,你不跪便不跪,也不至同旁人催生执语,此番,你却没这般做。” 当温廷安这般问的时候,温廷舜便是知晓她心底里,终究是对他生出了一些疑心。问在大相国寺里同德愿法师的对峙,不过是个抛砖引玉,她或许是还想问,为何他能轻而易举地受了庞礼臣十招,还彻底掣肘住了对方。 一切从他身上牵扯出的蛛丝马迹,俨似缠缠绕绕的细密丝线,借由温廷安之口,最终牵引向了一个方向,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指尖轻轻拢紧,已然做好了被发问的准备。 温廷安的指尖动作适时轻轻一顿,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廷舜,她今次来查探他的伤口,其实还有另外一份私心,想问他的身份,问他是谁,这个困惑早已有之,但她一直没问出口。 温廷舜的身手,与那一夜袭击她的少年刺客,身手功夫肖似,看到温廷舜与庞礼臣第二回 合交手,她心中便是藏了一份计较,她是不太可能看岔眼的,那一位袭击她的刺客,擅于防守,轻功极好,这一份独有的气质,今晌在温廷舜身上见着了。 他……会是那个人么? 温廷安心中藏了一枚疑窦的种子,却苦于寻索不到丝毫实证。 温廷舜半眯起了邃眸,偏了偏首,用余光感知着她的审视,喉结紧了一紧,想等着她问,候了半晌,她却是没将话头续下去,转而另起一话茬:“你说,阮掌舍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会是甚么?” “……” 温廷舜心中微微悬着的一块巨石,轻轻落着地,现下根本不是坦白的时刻,他还有诸多事情没做,等一切完成了,他自会,将事情慢慢告知与她听的。 温廷舜沉默了片晌,适才道:“黄归衷教授我们习学金文、蒙文与晋文,朱常懿教授我们习学鹰眼之术,以及今夜习学的刑统之义,假令我没猜错的话,阮掌舍是欲让我们以谍者之身份,接近曲殇巷的常娘,易言之,阮掌舍是欲让我们潜入常氏酒坊,以之为线索,一来,查出制作伪诏的报堂,二来,查出大金谍者的据点。” 温廷安有些讶异,自己之所想,与温廷舜根本就是碰到一处去了,她点了点头:“我亦是这般作想,阮掌舍是想让我们靠近常娘寻找破案的线索,伪诏一案与常氏酒坊究竟有无瓜葛,怕是细查之后才能知晓。” 虽说不能确证常氏酒坊与大金谍者有无潜在牵扯,但他们潜入大金谍者的据点,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凶险异常,眼下才过了第一日,还有六日的光景,总归是要扎实习学本领才是。 “阮掌舍方才唤沈云升去斋舍问话了,估计着对我们今日的表现陟罚臧否,往后出任务,你切不可再擅做主张,今日还好只是比试,日后你有任何想法或是绸缪,务必跟我们商量,毕竟——” 温廷安为他的背部匀好了药膏,袖手起身,肃然道,“温廷舜,你的命不是你一人的。” 烛影澄黄,在雪白的影壁之上,浅浅映照着二人暝蒙的身影,值房静默得只能闻见扃牖外的风鸣,以及彼此并不平静的吐息,少年鸦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似是怔然,忘却了该做出的反应。 他拢好了衣衫时,温廷安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值房,那一枚薄荷瓷瓶搁放在了凭几之上,她的指温还停留在他的背部,温廷舜心中竟是生出一丝渴盼般的眷恋,不欲让她就这般离却。 他仍想让她留在此处,仍欲让她的体温,留驻在他的身上。 这一份念头如喜阴的蔓草,暗生在心房的角落里,如此晦暗,如此隐秘,让他食髓知味。 须臾,沈云升便是进了来,他先是递与温廷舜一个木樨质地的匣子,约莫巴掌般大小,揭盖一看,里头是一颗深色药丸,想来是鬼愁丸的解药。 替温廷安挡箭的那一夜,为聊表忠心,他假意服用下了阮渊陵的鬼愁丹,每半个月内,若无解药,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阮渊陵命他每半个月领一回解药,距离第一次服用鬼愁丹,许是也过去了近半个月,这解药亦是差人按时送了过来。 温廷舜服用下了解药,沈云升并未立刻离开,看着他道:“阮掌舍对你和温廷安表现较为满意,但你们切不可能松懈,需要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七日之后,斋长之位,将极可能将从你们二人遴选而出。” 温廷舜听罢,暗中将红穗瓷瓶纳藏入袖中,淡声问道:“沈兄难道毫无一丝竞争之意?亦或者,可有心仪人选?” 沈云升负手而立,并未留意他的动作,道:“原本是欲一争高下,但人贵有自知之明,温廷安机敏聪颖,坚执柔韧,拥有大局之意识,若是她能担纲斋长之位,沈某自当心悦诚服。” 原来沈云升的心仪人选是温廷安。 温廷舜眸底隐微氤氲了一阵沉冷的雾,想起温廷安从青鱼腹中取出元帕时所道的一句话,她已有属意之人,她不会用这块元帕,亦是更不会将元帕交给她属意之人。 细细追溯起来,温廷安至始至终,都不曾寻沈云升问过元帕的事,所以,她应当是,喜欢沈云升的罢。 至于沈云升—— 温廷舜望着沈云升,他说及温廷安的时候,素来澹泊的声线难得有了一丝涟漪,甚至连容色都是柔和的。 当一个少年心悦于另一人时,大抵是能敏锐地觉知旁人对她怀揣何种心思。 沈云升中意温廷安,但他的感情,与庞礼臣的感情有着霄壤之别。 前者藏得实在太过于含蓄,而后者高调张扬,恨不得昭告人间世。 温廷舜不知不觉思绪恍然了一下,不论是含蓄,还是张扬,都是对心仪之人昭示情深意重的一种方式,若是他呢,他会如何表达? 自幼时起,无人教授过他如何昭示情意,他不太懂,也不太会,他也更不会跨出那一步。 值房里沉寂得只能听到箭漏的声响,沈云升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自然,此则沈某一家之言,温兄若是有意角逐斋长之位,那么,兹事应是对你构不成困难。 温廷舜心中仿佛被一根缠丝抽紧了去,他捋顺了呼吸,袖袂之下的手指静缓地拢紧,他淡声说道:“我不会同长兄相争,我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当斋长的心念。” 沈云升端视着他,确认他所述之言不虚,心中生出了一丝踯躅,阮渊陵让他注意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他以为是两人都会竞争斋长之位,甚至会有争执与抵牾,他畴昔便听闻温氏兄弟感情不睦,常阋于墙,故此,今夜除了递送解药,便来试探一番。 结果,温廷舜的反应极为平淡,近乎无欲无求,云山雾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云升不由开始怀疑其自己的揣测了。 胸中揣有疑窦,可他面色丝毫不显:“温兄话说早了,还有六日的光景,指不定你的心境,会随着环境而生发改变。” 温廷舜心道:“不会的。” 面对她,不知何时,他得了个极易心软的毛病。
第57章 翌日朝暾时分, 熙风飒飒,暖日溶溶,因是昨夜落了数更夜的过云雨, 一围烟青色云雾, 深深浅浅缭绕于鸢舍内外, 鎏金般的碎光,覆照于文库的佛青石阶之处,参差摇曳,俨似流淌着的金水河。 九斋照常上课, 温廷安与温廷舜、沈云升依序寻着了位置坐下,她坐在右三的位置上,邻座也便是右四, 原本是杨淳的位置, 今儿却坐着的人却成了崔元昭,温廷安凝神留意了一番, 很快觉察到了一处端倪—— 不知何时,杨淳竟是坐在了崔元昭与吕祖迁之间的位置, 杨淳他人神态几与坐在钉床上无异,冷汗潸潸,面露隐忧。再看回崔元昭,她叠着胳膊半伏在桌榻上, 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盘儿, 有气无力地埋在臂弯里,眼尾略微泛着胭晕,俨似一枝蔫打了的娇花。 趁着黄归衷尚未至, 木铎声还未起,温廷安眉心一凝, 偏过头低声问:“崔姑娘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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