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制造毒物与冶炼解药的,俱是同一人。 温善晋给媵王提供了一瓶九肠愁,借殿前司之手刺杀她,但温善晋明显不欲让她死,刺杀前夜便为她服用了解药,虽说在刺杀时,温廷舜替她挨了一箭。 诸多疑点与细节俱是对契上了,纵然只是猜想与揣度,但温廷安的思绪,一时之间还是重重恍惚了一下,连温廷舜低声唤她亦是未曾听到。 温善晋到底是效劳于赵珩之,还是效忠于赵瓒之?他既是帮扶阮渊陵做事,让她加入鸢舍,看上去是站队于东宫这边,讵料这私底下,却与媵王晤面,为媵王提供百般毒物,温善晋的立场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来回摇摆,温廷安窥察不出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凭媵王的昭彰野心,估计是想策反你的父亲,”魏耷是个根本闲不住的,手掌稳稳地摁压在了青纹刀柄,拇指揩了揩鼻梁,“要不,我上去伏听一二,且看看两人在鬼鬼祟祟地磋商甚么,回头便给你们通风报信。”语罢便要往梁上掠去。 温廷安忙让庞礼臣截住了他,且凝声道:“父亲估摸着是在办重要差事,你这般去伏听,可能会打草惊蛇。” 庞礼臣亦是难得审慎地道:“媵王非同小可,行事多疑机敏,你一个靠近,不论有没有收敛内功,他很快便能觉知到,若是他当你是刺客,那咱们今儿就都得横着出去了。” 庞礼臣此话不虚,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这位媵王确乎是位心狠手辣的角儿,极为多疑,据闻夜半有一宫娥替其掖衾被,媵王惊寤,深疑其持有贰心,遽命内侍杖杀了宫娥,此举一出,举殿上下,诸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温廷安决意不去擅自寻温善晋,她深信父亲是效忠于太子殿下的,至于他所做的种种,应当是出于某种隐衷,才没有对她一一道来,或许,父亲是假意投诚于媵王也不一定,她只是被假象给蒙蔽罢了。 茶楼之内恢复了一片喧和沸腾的市声,温廷安没再在茶楼里多待,携同众人沿着街衢一路探去,只见瓦肆酒库之上,技人点燃灯球,鼓吹箫鼓,日盛的灯火将长夜烧出了一道雪光。 洛阳的官府每逢元夕这个时辰,会着官服补子出巡,在东西两坊的御街之上,拜会市人,遣吏魁给市井小民点发钱酒油烛,温廷安领到了一盏花灯、一盘贡梨以及数片雪藕,贡梨和雪藕太多了,她一个人吃不完,给每人都分发了一些,一边吃,一边思绪飘摇,她又忍不住思及了方才温善晋与赵瓒之的事情。 “可是在思忖父亲与流民动乱、伪诏一案有无牵连?”温廷舜的低沉嗓音响在了耳畔,温廷安蓦地偏过头,细微的灯火投了下来,像极了颗粒分明的光尘,熨帖地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衬得他的眉目温和如裁,不知何时,她才后知后觉,两人成了肩并肩双双行走的状态,周遭俱是出双入对的公子闺闱,公子士子竞争缠头,贵女闺秀绮罗如云,彼此肩儿厮挨,手指相牵,无所忌惮。 沈云升、崔元昭、吕祖迁、魏耷、苏子衿、庞礼臣、杨淳俱是没了踪影,走着逛着,也不知游赏到了何处,九斋就这般被人群冲淡了。 洛阳一片笙箫,琉璃光射,垂云卷尽,温廷安纳罕地四下张望:“他们人呢?” 些许碎金般的光点,俨似金粉蛾子一般,静静地垂落在了她的鬓边,琼脂般的鼻尖之上,亦是蘸染了纷纷鎏金,生动了她的眉眸,温廷舜垂眸端视了她片刻,嗓音倦懒低哑:“方才金水桥上有猜灯谜大会,他们皆是猜灯谜去了。” 温廷安循着温廷舜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如此,那金水桥上铸有一座临江的绣幄小楼,一片铮铮宝瑟声中,两岸繁灯通明,香雾横江,都人士女往来于桥楼之间,驻留于花灯光海之间,氛围好不热闹。 温廷安敛回了神思,也并未多想,因是顾虑着旁的事儿,也就没问温廷舜为何会跟着她来了,她对温廷舜点了点头,道:“不知有一桩事体,你知不知道,士子动乱前夜,父亲给我吃了一碗汤药,说是翌日我极可能会中箭伤,箭簇上并掺有九肠愁此一剧毒,我当时没有怀疑,可如今,回溯此过往的种种,蓦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未道明她所怀疑之事,但温廷舜已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凝声道:“你觉得父亲可能有贰心,既效忠于东宫,又倒戈于媵王?”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头,“但这亦不过是揣测罢了。阮掌舍怀疑媵王与金人暗中勾结,并且伪诏一案幕后的元凶,应与金人脱不了干系。若是父亲投诚于媵王,极可能是为了掌握媵王通敌的物证,寻觅到金谍藏身的据点,这亦是有可能的。” 一直以来,温廷安只觉得温家纯粹是拥护东宫太子的世家,但委实没料着父亲的身份和机心,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难测。 指不定阮渊陵将要下派的第一个任务,温善晋便与之有所纠葛,这可当如何是好? 假令阮渊陵让温廷安查常娘与媵王、大金谍者有无牵连,顺着线索追根溯源,若是牵扯出了温善晋,又当如何?她该如何做出选择?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之所忧,温廷舜对她道:“既然选择相信父亲,那么便该坚信他是清白的,倘若此刻看起来他真与这几桩公案有所牵扯,日后真相水落石出,阮掌舍也一定会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少年嗓音沉哑低醇,平素有些凉冽锋利,此际却是天然有温和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静缓地听着,面色稍霁,温廷舜说得确乎在理,既然她了解温善晋,并坚持相信温善晋,那么,便不应当再在这一桩事体之上有所纠结,她相信终有一日,温善晋一定会寻个机会,给她释清疑窦,温善晋之所以现在秘而不宣,与媵王暗度陈仓,想必是有自己的筹谋在的,温善晋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崇国公府好。 并且,媵王手中掌饬有数十万的禁兵,恩祐帝这几年一直都无法彻底收回他的兵权,正好需要有个契机能够掣肘住他,避免重蹈畴昔藩王率兵围京争夺龙椅之覆辙,恩祐属意于太子,媵王纵然软禁于璇玑殿,势必也不会真正坐以待毙,许是东宫看中了这一点,便让温善晋假意投诚于七皇子。 此些情状皆是有可能的,温廷安不欲想最坏的情状,下意识往最好的情状作想。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块悬石,悄然稳稳地落了地,她微微偏过了螓首,说道:“谢谢你,温廷舜,我眼下真的安心了许多。” 在现实的生活里,她极少直唤他的名讳,一般均以二弟作称,此际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讳,嗓音裹缠着几丝绵长悱恻,又似是附着于春夜雨色里软趴趴的雾珠,不轻不重地,往温廷舜的胸口沁染出了一片温烫的暖意。 温廷舜怔神一瞬,喉结紧了一紧,牵动了心中一根丝弦,薄唇翕动微启,唇齿之间酝酿着一些话辞,行将欲言,孰料在下一瞬,有一辆马车破空疾然驶了过来。 “当心。”倏然间,一只劲韧温实的手隔着一层薄袖,牢牢摁住了温廷安的骨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温廷安后撤数步,适时止了声息,发现一辆装饰金煌的马车打自己前头戛然驶过,待驶出了数丈开外,那握紧马缰的车把式,且回首冲她来了一句低斥,态度极为嚣张跋扈:“啧,是哪家的泼皮,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么?” 温廷安悉心注意马车去的方向,竟是去往曲殇巷子的,那拱券车檐之下悬吊着一只风灯,灯壁之上,以椽头朱笔,摹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宋』字。 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着,放眼洛阳,姓宋的高门显贵并不多,她便知晓其中一家。 “方才马车里坐着的,应当是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孙,宋仁训。”温廷舜适时松开了温廷安的骨腕,左手拇指蘸染着她肌肤的烫意,细细摩挲着右手的指腹,他半垂着眸心,凝声说道,“据闻此人垂青于常氏酒坊的常娘,常娘在这曲殇巷开了多少日的酒铺,宋仁训便是买下了多少回武陵玉露。” “宋仁训?”温廷安听罢,倒是逐渐有些印象了,她之前跟殿前司三帅之一陆执打过两次照面,而这殿前都虞侯宋震是陆执的上峰之一,宋震手中握兵三千,号曰骁龙骑,其中崔元昭的长兄崔元乾,便是管辖着骁龙骑之中百位兵卒,宋仁训乃是宋震的嫡孙,自当位高娇贵,宋震平素便会吩咐崔元乾,从骁龙骑所在的城郊军营之中调出几些兵卒,护卫宋仁训出行,骁龙骑比寻常的侍卫要矜贵,那赶马的车把式自当也会盛气凌人一些。 温廷安替这位宋纨绔算了一笔账,一坛武陵玉露计值百两,常娘驻扎在曲殇巷约莫也有小半月的光景了,拢共十来日,就算他光顾十日好了,一日挥霍百银,连续十日便是一千银两,这个宋家小爷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为博美娇娘展颜一笑,不惜散尽千金不复来。 但宋府的家资,真的能禁得起他这般折腾吗? 常娘把武陵玉露卖得这般昂价,她拿了这些银两,当如何处置,作些甚么用处? 她在曲殇巷里经营一座酒坊,铺面根本不足两爿,制酒曲的酒工不足五位,且只卖一种武陵酒,林林总总的花销盘算下来,每月仅消二三两银子,便能过活得颇有余裕,这笔账常娘不可能不知晓,难不成,她蓄意将武陵玉露哄抬得这般昂价,这一笔丰沛钱财其实要另作他用? 会不会与媵王蓄养私兵有所纠葛? 媵王兵权在握,虽说用兵一时,养兵可是要千日,弥足耗财,若手头没半分存蓄,他赵瓒之又何能养得起数十万的精锐? 那些沽酒剩下的钱财,流入媵王的手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温廷安本欲上前去一探究竟,但思及夜色渐沉,快到鸢舍宵禁的光景,沉默了几番,她决意按兵不动,先与九斋中人会合。 临走前,她思及了什么,回望了温廷舜一眼,眉眸柔和了些:“方才多谢你了。” 温廷舜淡淡地摇了摇头,道:“长兄接下来可有什么筹谋?” 这是问她下一步的计策了。 温廷安遂道:“我方才本欲跟上去一探究竟,但若是打草惊蛇便是不太好了,让宋仁训或是常娘认着了我们的脸,不利于往后任务的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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