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环视四遭,这堂厨人穿人往,人多耳杂,不便叙话,她遂是与苏子衿绕过了槏面,待四下无耳目后,温廷安敛了敛眉心,道:“苏兄是出了什么事,可要紧?” 苏子衿容色微白,喘息了一口气,拭了拭虚汗,摇了摇首,道了声无碍,接着又道:“这坐于东帘内的人,泰半是商贾,另一半的我都识得,里头有兵部、户部、礼部的少爷,不过,最为张扬的,当属那殿前都虞侯的嫡次孙宋仁训。”这厮是个名副其实的花花肠子,旬日前属意于常娘,今夜倒是冲着那秋笙而来,秋笙未出台前,宋仁训的眼神便是一直盯着他看,如狼似虎,毫不轻佻。 这让苏子衿大跌眼镜,他与这宋仁训有过同窗之谊,在学斋里头打过几些照面,这人穿着儒生服,尚算人模狗样,结果揭了衣冠,那卑琐的模样就藏不住了。 温廷安凝眸沉声道:“兵部,户部,礼部,若其父都是郎中亦或是侍郎,官阶至少四品起步,其俸禄与家资也势必不低,常娘利用秋笙将这些大员的子嗣吸引至此处,看来是所图极大,也勿怪竞价能从百两抬升至千两,想必其后必有推手。” 苏子衿问道:“温廷舜他们会不会正是发现了这种端倪,前去调查账册,尔后被常娘发觉,将他们困了起来?” “有这种可能。”温廷安将方才账房里所生发的事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对苏子衿道,“常娘一直在提防我们,近两日我们不能先去查账簿的事,待会儿要去跟沈兄说一下,让他也不要妄动。” 苏子衿寻思了一会儿,凝声道:“既然不能从账房处调查,那我们能从何处开始查?线索不能就这般断了。” “先重点查秋笙,她这人较为可疑,”温廷安眉心微锁,“今晨我听椿槿说,这一座酒坊里头原本只有十一位伶人,但秋笙来后不久,立即成为了酒坊里头的主心骨,甚至是经济命脉,常娘竟也将沽酒之权让渡予了她,易言之,此人虽居伶人之位,但深得常娘倚重,坊内上下的人亦是唯她马首是瞻,可见是位高权重,更为关键地是——” 温廷安道,“我窃自相询过府内的婆子,秋笙初来酒坊的日子,与温廷舜他们五人潜入酒坊的日子,是在同一天。” “什么,怎么可能这般巧?”苏子衿骇然,“难道温廷舜他们失踪,与这位秋笙娘子有关?”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首,“不仅是前头提到的常娘,秋笙这人更是值得警惕,她刚来酒坊不足旬月,竟能一举爬到主心骨的高位,此人不论是来历,亦或是手腕,定是匪浅。” 苏子衿心有余悸地道:“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定是先看看此人生着什么面目。”到底是天姿国色,还是红颜祸水,竟然能让这般多的纨绔争得头破血流。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原书,这朝中能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近于微乎其微,若真论的话,在大晋末代之时,那位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绝唱的骊皇后,曾是大晋名冠天下的唱姬,一席宫红水袖,绣腔一启,便繁华了半个晋朝,后代的史官描述骊皇后史料颇多,模样各有各的描写,但较为统一评价是,骊后真正能称得上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温廷安怔神之间,伴随着一阵启幕,秋笙出台了。 盈煌灯火将一楼大宅庭照得耀目辉煌,有一美人纤影,自天青色垂帘的尽头款款游弋了出来。 台上是斑斓的辉光,台下,东西两帘处的熙攘人声,一霎地岑寂如谜,无数人抻着视线,看着台上,俱是翘首以待。 画帘重幕揭开之时,温廷安的呼吸都寂止了,她看到一道颀长修直的人影,着一席遍地荼白天水碧,从上阊门移步而出。 秋笙首戴如意金钗,一行一止之间,那金钗下缀着的琉璃串珠,随着曳地如缎的马面裙而轻轻晃漾,这人面容上搽着轻而薄的荷花胭脂,眼尾揉着一团娇媚的嫣红,双手藏在了宽大的珠绣云袖之中,皓腕交叠悬在了胸腹下方,步履玲珑且婀娜,轻轻地走圆台,一步,一步,似乎是走入了所有人的心尖儿上 似是注意到了温廷安的注视,秋笙吊梢眸微微下眄,匀涂了脂膏的薄唇抿起了一丝笑弧,这一笑,是万般风情,是娇羞回望,秋笙隔着人潮对温廷安巧笑了一下。 勾眸一笑百媚生。 坊内池座,历经一片沉默之后,众声即刻暄腾如沸,所有人都在认为秋笙在望着他,武陵玉露尚未正式竞价,东帘这头,便有诸多的纨绔少爷往台上扔银锭了,他们的眼神都缠在了秋笙身上,眼睛都发直了。 温廷安掌中的铜壶差点摔在了地上。 这位秋笙,“她”…… 不就是温廷舜吗?
第66章 温廷安今日无数次猜测过秋笙的真正身份, 虽未与她真正打过照面,从依据常娘、椿槿及坊内下人的口风,她推论这位秋笙, 定是颇有手腕, 品貌洵美澹潋, 且工于心计,极可能是媵王在洛阳城中窃自扶植的另一位暗桩,纵然不是暗桩,亦然可能是浸淫于秦楼楚馆之地的花魁佳色。 孰料, 目下秋笙一出场,温廷安难免震慑得舌桥不下。 在东帘服侍左右的苏子衿,亦或是混在下人堆里的崔元昭, 还是负责运酒的沈云升, 少年四人,皆在此一瞬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抬眸望定了那一柱戏台,僵直的面容上, 眸底尽显愕色。 好在大宅庭之上的气氛沸腾如注,众声杂沓纷扬,在这个酒香浓韫的夜色里,掀起了惊涛般的涟漪, 目下竟一时无人觉察到在场这四人的异状。 却说温廷舜扮演的这位秋笙娘子, 如雪般柔腻的一张脸盘儿上,五官的廓影疏旷幽邃,云髻峨峨, 修眉连娟,身淡披着一席薄罗水裾, 轻曳着曳地的雾绡,每行一步,那耳悬的一对明珠瑶碧耳珰,随着雾绡而轻奏出婉转的乐音。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反串成了娇羞的芳华女子,七日前也在九斋里见识过一回,但那一回,姑且只是觉得温廷舜的五官可塑性极好,扮什么便是什么,男扮女装时,她庶几是认不出他的男相了,若是不熟稔得他的话,等闲便是觉得这是贵门闺闱里豢养的大家闺秀。 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温廷舜除了扮女相逼真,就连女子的神态、仪姿与容止亦是能摹仿到了奥妙与精髓,这已然不是以假乱真的地步,而是登峰造极了。 这也勿怪温廷舜能瞒天过海,一举瞒住了世人的眼睛,让常娘信服,或是让宋仁训那些纨绔子弟春心萌动。 纵然温廷她身为女子,在这秋笙时不时的秋波暗度之下,她的心弦,亦是难免要无可自抑地颤动分毫。 温廷舜在圆台之上缓步而前行,精致柔婉的眉眸从外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常娘吩咐椿槿呈上了那一坛酿制好的武陵玉露,椿槿恭顺地伸出双掌,将酒坛递呈给了他。 他含笑接过,他的动作端的是纤柔楚楚,俯眸低眉的模样,一径地入了画来,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摹仿之感,仿佛这矜贵的教养,是浑然天成地錾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不需要多费什么心思,甚至不消去学些什么,他一颦一笑,俱能将这些御人之术与闺阁教养,信手拈来。 秋笙出场之时,常娘正立于二楼的水榭双栊门之下,静静地观摩着大宅庭内的一举一动,同时也掌饬着整一座竞价会的秩序。同时,她也窃自在思忖夜袭李账房与小厮的那个贼人目的何在,但目下,这台上台下气氛正酣,氛围行云流水,一切都未出岔子。 常娘手执一柄缣素菱纹团扇,半张面容遮掩在了晦暗的光影里,瞅见这东西两帘的人气都沸炽了起来,她遂是朝秋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继续下一步动作了,秋笙旋即悟过了意,即刻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眸梢。 温廷舜将此一坛武陵玉露,轻轻搁放在乌柏木嵌云立榻之上,立榻之上铺设着柔软纤润的一层云香纱,借着柔黄的灯色掩照之下,香纱佐乌柏,玉露衬绝色,场景煞是养眼。 温廷舜对着东西两帘攒动的缙绅们略行一礼,姿影嫋嫋,他压着眸底的一抹恹色,垂着眉眸,秾纤的鸦睫完美遮掩住了思绪,淡笑道—— “诸位官爷今夜能来捧秋笙的场子,秋笙惶恐,且不胜感激,秋笙今夜不为旁的,只因常娘子酿造了一坛好酒,老爷们想必也熟知一二,此酒的水,乃系兖州的春水泊,所酿曲用的米粮俱出自蜀地,而酒匠自当是呈中第一的常娘,因此酒稀贵,今日仅酿制了一坛,若是独衷此酒的老爷,可以竞价了,低价是老规矩,一百两。” 温廷安拎着纹壶,娴熟地游弋于西帘宾客之间,她没去观察秋笙,但一听那一口吴侬软语的苏州话,她心中有些惊艳。 黄归衷在三国之语这一门课上,除了教授他们女真语、蒙古语、晋语,且还教授了他们讲地方的方言,黄归衷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年轻的时候周游大邺,对南方一些府州的方言很有研究,得暇之时也教过他们一些南人擅讲的汉话,诸如苏州白、扬州白。 此番,温廷舜一开腔,说得便是极为柔腔软调的扬州白,他这一番话说得格外熟稔,话辞缠绵靡丽,但又尾调掺杂着中原官话的影子在,这就给一众宾客们制造了一种错觉,这位秋笙是出身于扬州,地道的扬州人士,来了洛阳之后才学会说中原话,是以,她说中原话的时候,会裹捎着一腔酥入骨魄的扬州口音。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一时有些忍俊不禁,温廷舜这厮不论是造相,亦或是谈吐,堪称无懈可击,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去。 她扫了东帘一眼,宋仁训和那一伙纨绔子弟,视线至始至终都缠在了秋笙身上,眼神被勾去了,三魂七魄亦是跟着丢了。 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人都知晓秋笙娘子的真实身份,那面上的神态,应当是格外得精彩绝伦罢。 不得不谈,朱常懿让温廷舜反串,自有这般深广的用意在。 宋仁训那一帮轻佻不羁的缙绅,不再缠着苏子衿不放,这让苏子衿如蒙大赦一般,他拎紧了纹壶,快步行至了主廊尽头,借着斟酒的空隙,同温廷安会合,沉着嗓子低声问道:“方才那位秋笙娘子,莫非真的是温廷舜?” 因是过于骇愕,苏子衿连惯有的称谓都忘了讲上,他也不禁在想,同样都是反串,为何她与温廷舜的反差,竟有这般霄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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