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些人自称是得了许侍郎示意之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来历。 眼角余光之中,贺七娘见着那瘦弱的小婢女突地暴起,一口咬在了押住她的那只手上。 然后,拼命朝她扑了过来。 紧接着,却有黑影从旁斜出,将她一把提在手中。 瘦瘦小小的小婢女,挂在那人手中,就像逢年过节时,从笼子里被提出来的,待宰的鸡。 寒光抹过,溅出半圈的血,然后,那人将她丢到一旁...... “啧!怎的还要弄得见血?” 老妇人见了这一幕,嫌弃地丢开手中的碗,忙不迭往后撤了几步。 就像,生怕被脚下渐渐淌开的血污了衣裙。 贺七娘被人松开,她膝行爬到小婢女的身侧,哭着将小小的她抱进怀中。 “嗬......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 “娘,娘子......阿郎......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嗬,嗬......” 铁锈腥气充斥鼻间,掌下黏腻、温热的血一股股自小婢女喉间涌出,缠得人几欲作呕。 对上贺七娘的目光,小婢女强撑着张口,想要再说什么。 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一口倒灌的血却被呛咳迸出,血沫飞溅上贺七娘半垂的眼皮,令她眼前阵阵发黑。 双手牢牢压住小婢女喉间刀口,妄图止住那喷涌而出的血。 贺七娘抬眼,环顾四周。 她想问问,有没有人,能够救救她的妹妹。 可映入眼中的,只有四下奔逃的仆从,屋前倒地不起的身影,廊下被踩成烂泥的花。 还有,廊后熊熊燃起的炽烈火光。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许瑜,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贺七娘像是被人折断主杆的偶人,无力耷拉着头。 凌乱的发丝低垂,在贺七娘面上投下杂乱的影,落在微微抽搐着的小婢女身前。 心神混沌,贺七娘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婢女。 视线无定,直到落在那尚在滴血的刀尖上时,她仍在呆呆地想。 不远处,那老妇人正满是不愉地交代着。 “既然动了刀,干脆收拾干净再一把火一烧得了。天干物燥,不过是仆从不当心烛火罢了。” “那这瞎子?” “灌了那么多药,又是个瞎子,就这样吧。怎么着,你还想见血?” “嘿嘿,哪儿敢呐?还得是您,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赶紧着些,老身还得早些回府同主家回话呢。这头务必料理干净,省得日后给三娘子添堵。” 那老妇见持刀之人领命而去,又见贺七娘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眉目舒展,像是心情极好。 砖石缝隙间,火光映出血色,肆意蜿蜒。 踮足避开小婢女洒落在地的血,那老妇踢了踢贺七娘的腿,冲她开口说到。 “听说,许侍郎于惯唤你贺雯华?” “呵,老身原还不知,似你这般出身的人,怎会取这样好的两个字儿做名。” “后头啊,还是我家三娘子笑语,雯华二字虽可指五彩祥云,但也能指那泥里石头上的纹。老身这才明了,说到底,似你这般的,不过也就是石头一样,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罢了。” 说完这话,老妇像是觉得这满院的血气着实恶心了些。她捏着帕子掩住口鼻,便转身往外去了。 自然,也没能听见贺七娘费尽全力,拖着脱臼的下颌,一字一句地回道。 “祥云。我阿耶说,那是天上的五彩祥云......” “我阿耶说,雯华是天上最好看的祥云......” 浸满鲜血的手背被人猛力扣住,贺七娘仓惶回望。 白日里还甜甜笑着唤她“娘子”的小婢女,如今已露了眼白。 因呼吸不畅而涨得青紫的面容,狰狞可怖。 “逃......嗬......逃......” 小婢女颤颤抬起的手骤然落下,指尖擦着贺七娘散开的裙摆,遥遥指向院门方向。 怔楞回头,正有火舌肆意蔓延,逐渐攀上破开的院前木门,她的耳畔,尽是木材燃烧时的噼啪异响。 是了! 她不能呆在这里,她总得逃的,她还得寻阿耶回家。 可她,还不能这样就逃! 轻轻将怀中的小婢女放下,贺七娘撑起身子。 双腿虽是才站了一瞬就软得跪了回去,但她仍是双目紧盯那滴血的刀尖,一下下挪动着双脚。 步履由蹒跚逐渐转好,她猛地扑身上前,一手抓住刀刃,一手扣住刀柄,将它生生拽过。 执刀之人未曾料到她个“瞎子”会突然动手,又像是从未想过,竟还有这样不要命的人会往刀上来撞。 一时失神,倒叫贺七娘得了逞。 抢过刀,她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斜劈一刀。 见着那人捂脸倒地哀嚎,贺七娘扯起嘴角木然一笑,调转身子,夺门而逃。 火光照亮前路,身后似有人在高喊“杀了她”,似有人在奋力追赶,贺七娘也未再回头看过一眼,只是一直奔向前方。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阿耶说过,被追赶时回头容易跌倒,跌倒容易失力...... 阿耶,阿耶...... 面颊为夜风与枝叶抽打,耳边被鼓噪不休的心跳所控,喉头涌起血腥锈味,煞白的额前汗珠沁出,腹下亦有阵阵绞痛传来。 纵有热流潺潺落下,贺七娘也不敢停下察看。 淌血的手牢牢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在心底一遍遍同腹中孩儿低语。 “不疼的,不疼的。” “那么多药养了你许久,你这孩子可金贵着,怎会闹得你疼呢?” “万没想到他竟会心狠手辣至此,既到了这步田地,阿娘便带你去寻你外祖。你外祖可厉害了呢,他曾经猎过野猪,他定能保住你的。” 念着念着,跑着跑着,贺七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逃了多远。 等到四周终是除开虫鸣再无响动,等到前路徒留月辉,再窥不得半丝火光,贺七娘这才靠着身旁巨树,脱力倒下。 天旋地转间,她终是看见,裙下早已泅开的大片血痕,张牙舞爪,就像能食人血肉的花。 靠在树下,视线所及之处分明是大片连绵且浓稠的黑,可贺七娘却恍然像是见着了亮起的转鹭灯。 草木葳蕤,薄雾铺散。 贺七娘靠在树下,从洛水到东都的万事种种,一幕幕于眼前闪过。 在身子愈加感到浸骨寒凉之余,便连之前腹中愈演愈烈的绞痛,她竟也觉得麻木了。 转鹭灯灭,意识浮浮沉沉。 悔吗? 悔的呀。 明明她还没能回家,还没有等到阿耶归家的啊...... 好想,好想再回阿耶身边啊...... 视野再度永溺黑暗之时,不远处似有人在声声呼喊着她,唤她作。 “七娘......” ———— “贺家娘子?贺家娘子?” “七娘?” “七娘?你可还好?” 喋喋不休的呼唤,忽远忽近地黏在贺七娘耳边,像是作恶的蚊蝇,教人心烦。 村舍小院之中,贺七娘浑身酒气地趴在石桌上,眉眼紧闭,喉间哽噎,羽睫濡湿,一时仍逃不出那场南柯旧梦。 她难以挣脱梦中束缚,在这势要将她唤醒的呼喊催促之下,更觉头痛欲裂。 “别吵。” “别再吵了。” 贺七娘强撑着将手举起一瞬,低斥一声别吵,便又被卷入肆虐醉意。 那出声呼唤之人似是察觉到了她这处的动静,倒也真的安静了下来。 只安静不过片刻,那人竟又再度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次再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虽稍显拘谨,却又万分啰嗦地唤道。 “贺家娘子?贺氏雯华?你可还好?是否身有不适?” “某推不开门,能否翻墙进来?你可介意?贺家娘子?” 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狸猫,贺七娘到底是被那声“雯华”激得瞬时挣脱旧梦。 噌地一下撑起身子,贺七娘醉眼朦胧地循声望去,恼怒斥道。 “不要再这样叫我了!除了阿耶,谁都不许再叫我雯华!” “我是七娘,贺七娘!” 一面高声叱责,一面却有泪,自眼角坠落。 不过片刻,贺七娘的视线,已然被泪水溺得模糊朦胧。 模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居高盼来的青衫身影,正映着天际将落未落的夕阳。 年轻的郎君在漫天霞光中同她对望,使得贺七娘混沌脑海中,陡然闯入了一双清粼粼的眼。 那双眼的眼尾斜飞微翘,顾盼流转。 乍看之下,似有霞光缀彩化作风流多情之姿,交融入其眼底。 那样的眼,那样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贺七娘生出错觉。将这青衫郎君的身影,同方才旧梦之中许瑜的残影,重叠到了一处。 旧梦与酒香交织,叫贺七娘一时心神恍惚,连忙环顾四下,想再寻那贪嘴好玩的小婢女。 如烟,却是土墙垒垒,围作洛水村的小小院落。 院墙角落,桃枝葳蕤,碧叶粉桃,硕果累累。 夜风拂过,满是萦绕在身边的酒香肆意飘散。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贺七娘,她此时,正在洛水村的家中。 算不得清明的眼神扫过石桌,看清残留在碗底的酒液,贺七娘终是回过了神。 原来,此刻正是今日傍晚时分,她饮下那才开坛的新酒之后。 今日开坛的这批酒,是她试着用新制成的酒曲酿出来的。工序复杂,便是这黍米下酘的功夫,她都来来回回折腾了七八回。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今日品来,酒香更为醇厚,口感更为丰满,引人贪杯。 倒没想着,连带着这后劲,竟也更大些。 令她这个浸在酒香里长大的人,几碗下肚,竟浇出了一场南柯旧梦。 没了血气的风卷起酒香,贺七娘撑在石桌上的手徐徐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彻底暗了下去。 而院墙之上,因院内女娘一声娇斥,而吓得一腿攀上院墙的动作猛停的青衫男子,也终是在这时有了回应。 明明是双手并一腿齐齐挂在墙头的诡异姿势,谈吐间的神色,却好似十分镇定。 “方才是因一时情急,才会贸然唤了贺家娘子你的名字。若你不喜,某自当谨言慎行,再不冒犯了贺家娘子。” 他这一开口回应,其眼尾蕴着的多情风流之态,也瞬时随之散尽。 就像方才的那场两相对望,还有与之重叠的许瑜的影子,不过都是贺七娘酣醉之后的错觉。 而贺七娘对此也全未多想。 只因她已看清,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许瑜,也并非东都旧梦中的许瑜。 哪怕他们眉眼之间的确有几分相似,可眼前这人,却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砚清,方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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