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几日百忙当中,他已抽空将各部堂官人选给定下,可新朝初立,还有太多事等着操持,新皇念着谢云初功勋卓著,又看着王书淮的面子,已经将登基典礼推迟,算是缅怀这位首辅夫人,但是,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里头高詹资历最深,也算王书淮半个长辈,大家伙朝高詹使眼色,怂恿高詹开口劝王书淮。 高詹抚了抚额,硬着头皮道, “书淮,你心里难过我们都知道,也感同身受,可是怡宁回来那晚我便问过,她不认为云初还活着…” 李承基听了这话,顺着他说下去, “没错,沈颐也告诉我,她走在最前,听得最清楚,王夫人那一声叫是从半空水面上方传来的,而不是岸边,她很确信地告诉我,王夫人是落水而死…” 王书淮听了这话,没有半分反应,双臂无力地搭在扶手,脖颈仿佛撑不住脑袋似的,整个面额往一旁偏着,与过去意气风发的年轻阁老判若两人。 高詹见他无动于衷,继续道,“若真是信王所为,这些天总该有些眉目了,他总不能插翅飞走吧。” “你查了这么多天,一点线索也没有不是?” 这才王书淮苦思冥想也想不通的地方,慢慢捂住绷到极致的头颅,将脸埋在掌心下,发出一声极低的苦笑。 高詹看出来了,这是不见尸首不死心。 他转身来到门槛处,问外头候着的侍卫, “渡口可有消息传来?” 这些天渡口的搜寻一直没有落下,前两日下了雨,水面湍急,明夫人等人终是被劝回去了,这两日放了晴,又加大了搜寻力度。 侍卫摇摇头。 高詹暗自叹息,正待转身,赶巧外头穿堂奔进来一道身影,那人背身插着几面旗帜,是城中哨探,高詹见他脸色不对,立在门槛等着他。 那哨探一口气穿过门庭前的石径,跃上台矶,来到高詹跟前,喘气不匀道, “高将军,在下游快至通州河段的岸边找到了…找到了少奶奶的…”哨探面色惊恐,颤颤栗栗,后面的话不敢说出来,高詹一把揪住了他衣襟,厉声问,“说,到底找到了什么!” “少奶奶的一只手…” 这话一落,屋内顿时安静极了。 高詹浑身冷汗直往外冒,艰难转过身,去看王书淮。 案后那人忽然坐直了身,暗哑的声音异常冷静, “在哪?” “禀首辅,送…送去了王府。” 王书淮眼重重一闭,仿佛有硬硬的疙瘩硌得他疼,眼前的光线晃了一下,脑子锈掉了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凭着本能扶着案几起身,慢慢往外踱去,这一回没了昨日那番劲头,脚下轻浮,步子迈得蹒跚乏力,冷杉要来搀他,被他推开。 一刻钟后,众人随同王书淮回了王府。 王书淮来到了阔别半年之久的书房。 廊庑下跪着一群人,正是夏安等人,怕惊扰两个孩子,一行仆人哭得极是压抑,细细密密的闷哭反而跟蛛丝网似的,听得人透不过气来,高詹诸人听得心里均不是滋味。 王书淮神色木讷来到廊庑下,院前石桌上被搁着个宽大的锦盒,盒盖被掀开,里面搁着东西,他一步一步迈过去,盒子里的景象也由着一点点在他视线里展开。 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白色的手掌,白得泛铅,格外可怖,因浸泡数日的缘故,浮肿不堪已辨不出原先的模样,一串红珊瑚的珠子格外醒目地箍在手腕上,炫目的红瞬间如同银针刺入他瞳仁,漫天血雾裹入他脑海,侵入四肢五骸。 整片天塌下来压在他心口,天旋地转,微末的意识随着那抹鲜红一同被卷入黑色的旋涡中。 众人七手八脚将失去意识的王书淮抬入书房内室,方才路上高詹以防不测,已遣人去请太医,这一会儿太医也赶到,及时入内给他把脉,只道哀痛过度伤至肺腑,人已陷入昏迷,又多日不休不眠,有气绝之症,立即给他施针挑穴,将那些郁结在穴位的淤血给挑出。 太医在忙碌时,高詹出了房门,瞥了一眼那锦盒,来到夏安跟前问她, “确定是你家姑娘的手串?” 他问的是珊瑚珠,实在指的是尸身。 夏安抬起红肿的双眸,那日她随船先走,也将那一声尖叫听得真切,明白姑娘断无生还之理,讷讷点头,“是长公主殿下当年赐给我家姑娘的一串珊瑚珠,姑娘甚是喜欢,一直待在手上…” 夏安又往那只手瞥了一眼,痛得双目直闭,哽咽道,“我家姑娘是左撇子…这手恰恰是左手…掌心的茧也隐约对得上…” 说完这话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只寻来一只手,便知其他尸身已裹入鱼腹了… 高詹眼眶被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气。 消息陆陆续续在王府传开。 长公主的尸身已被安置回公主府,朝廷不许大费周章办丧事,只一些姻亲故旧来探丧,段家无人庇护,被人翻出旧事,大老爷和大少爷等男丁均被下狱,女眷被幽禁在府邸不许外出,三老爷和四老爷一齐在公主府给母亲筹办丧事。 那王怡宁亦在灵前哭灵,又闻谢云初尸身被鱼啃得不成样子,两重伤加在身上,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三太太这一日什么都没吃,卧床不起。四太太直接给吓病了。 怀孕的周敏也吐了好几轮,伏在塌上哭得寸断肝肠, “她一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落了这么个结局?不应该,不应该啊!” 许时薇听得心神俱碎,来到周敏的屋子里,陪着她一道哭。 窦可灵见一个个都倒下了,强打精神操持家务。 唯有宁和堂一切照旧。 姜氏也是无可奈何,谢云初是走了,孩子还得有人照看。 其他几房的孩子都在给长公主服丧,姜氏将自己几个孙儿全部拘在院子里,又解释给珂姐儿听,说是曾祖母过世。 珂姐儿却想到另外一层,眼眶泛红问,“那我娘亲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姜氏喉咙一哽,看着瘦了一些的孙女,心疼地将人抱入怀里, “你外祖父不太好…你娘…你娘一时半会回不来…” 王书淮那把剑还插在正厅,就连国公爷也不置一词,姜氏和二老爷吓坏了,不敢跟孩子透露半点风声。 至于那谢晖,也着实不行了。 明夫人回府后落了病,谢晖念着妻子辛劳自是撑着拐杖去看望妻子,哪知行到一处花廊,听得里头有婆子哭哭嘤嘤,提起谢云初姐弟落崖的事,谢晖给吓没了魂,慌慌张张回到书房将管家唤来询问,管家跪在他跟前支支吾吾据实已告,谢晖一口血喷了三尺远,昏过去后再也没有醒来。 王书淮回京后,朝中给谢晖平反,封了个忠武侯,昭德郡王也曾是谢晖学生,立即着太医去府上施救,只是救了两日了,依旧没有起色,今日辰时有消息传来,谢府都在预备后事了。 珂姐儿一听这话顿时哇哇大哭,拉着姜氏往外走,嚷嚷着非要去外祖家看望外祖父,姜氏好哄歹哄,劝了半日方劝住。 虽是寻到了一些尸骸,王府上下无一人敢提给谢云初办丧的事,只等着王书淮醒来,让他自个儿做决断,二老爷直接给气病了,姜氏也被儿子那一通举动弄得有些寒心,毕竟是亲生父母,他媳妇没了,也不是谁愿意瞧见的事,他却疯了似的寻父母撒气。 只是这话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王书淮心伤莫大于死,国公爷只能替他在朝堂掠阵,听闻府上几位太太都病了,只一个姜氏还好好的,便让她管家。 姜氏一要张罗孩子的事,二要坐在议事厅当家,这可是八百年头一回,光是那是七七八八的账目,便看得她头昏脑涨。 一日下来,姜氏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这才尝到三太太和四太太的苦,也越发怜惜谢云初的好了。 “说到能干,淮哥儿媳妇是头一份…偌大的家,还有外头那么多产业,也不知她一人怎么周全得过来。” 这才感同身受,留下了真情切意的泪。 这是谢云初来到成玄故居的第七日。 谢云佑这几日依旧专心致志寻找出路,又或时不时给信王制造点麻烦。 谢云初少时博览群书,在谢晖的教导下,学了些天文地理之识,通过这里的日照方向,树木种类判断出他们恐在京城以南,大江以北的位置。 又见孔维的机关阁楼里奉着诸葛孔明的神像,怀疑这是南阳或襄阳一带。 摸清楚方位,心里也有了数。 这一日谢云佑去后山闯关,谢云初则坐在孔维的院外发呆。 每过去一日,她便担心一日,担心家里孩子和父母的安危。 听着孔维在里头叮叮当当敲打不停,脑海忽然冒出个主意。 她这次为什么轻而易举便为信王所挟持? 可不就是因为她没有防身之术么,这会儿要她练功夫不大可能,却是可以学些暗器防身。 孔维虽说心无旁骛,很多时候像个呆子,到底是信王的人,不可能轻易授之以渔,以防谢云初逃走。 谢云初坐在他身后的小杌子上软磨硬泡。 孔维的阁楼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成玄先生的书房,第二层是起居之地,最底下一层则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暗器及孔明灯的原型。 孔维这一日正在调适孔明灯架下方一个机关,此机关十分精密,可用它操控灯幕的收缩,从而控制行驶的速度及高低,只是机关极小,是个双向的轮子,孔维来回几次都不曾调试好。 这是成玄先生生前遗作,孔维依照图纸想把机关卸下来,可惜两个齿轮相互嵌着,想要打开,必须左右同时发力,且力道均匀方向相反,孔维左右手各执一根钳子,试图同时拨动齿轮总是失败。 谢云初观摩许久,笑吟吟问道, “要不,我来试试?” 孔维回头纳闷看着她, “你怎么可能会?” 谢云初扬起唇角,“我怎么就不能会?我们女子擅长针线活计,比你们心灵手巧,再者我还是个左撇子,没准能帮到你呢。” 孔维听说她是左撇子,神色一亮,连忙让开位置。 “好好好,那谢姑娘来试试。” 谢云初却坐着没动,“若是我成功帮你卸下机关,你能不能教我暗器。” “一言为定!”孔维豪爽道, 为了孔明灯,他果断出卖了信王。 孔维先示范了几次,告诉谢云初如何操控,谢云初试了几次,终于在第五次时,顺顺利利帮他撬开了机关,孔维喜极而泣,看着她眼神布满热切和佩服, “姑娘,左右您在这庄子也无所事事,每日帮我打打下手如何?” 谢云初欣然应允,想说服信王放人是痴人说梦,谢云初没打算费那个神,孔维便成了她下手的目标,从他这学些机关术,没准能走出庄子的五行八卦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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