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手抱着珂姐儿,右手搂着珝哥儿,珝哥儿不喜欢她抱,避开她手肘坐在罗汉床发呆。 孩子虽小,却也懂察言观色,清澈的瞳仁盛满了疑惑和懵懂,望着窗外出神。 他的娘亲还没有回来。 窦可灵和许时薇二人听到谢云初跌落山崖,都唬了一跳,许时薇哭了一场,窦可灵也抹了抹泪,妯娌一场,原先那点龃龉在生死面前都不是事,二人凑在一处,细数谢云初的好,念着她刚当上首辅夫人便去了,替她惋惜难过。 “往后,咱们拿两个孩子当自己亲生的,替嫂嫂尽点心意。”许时薇哽咽道。 窦可灵颔首,“这是自然的…” 大雨瓢泼,风声鹤唳,听着人心里越发添了几分感伤。 窦可灵想得更为长远,叹气道,“二兄时任内阁首辅,又是王家宗子,二嫂这么去了,回头必定有新人进门,若是如同二嫂这般好相处,便是咱们福分,若是换个厉害的,日子可就难了…” 一提这茬,许时薇更难过了,“再也寻不到比云初嫂子更好的人,我竟是盼着她没死,哪日能回来便好。” 窦可灵也长吁短叹,往宁和堂方向指了指, “咱们婆婆这会儿怕是要高兴坏了,过去二嫂不甚把她放在眼里,眼下人没了,婆婆必定要替二兄张罗续弦,新进门的媳妇第一要务便是讨好婆婆,婆婆好日子要来了。” 许时薇瘪了瘪嘴轻哼道,“若真有新嫂子过门,便让她去伺候婆婆,我是不去了。” 宁和堂。 二老爷回来了。 儿子立不世之功,儿媳妇被歹人杀害,两厢撞在一处,二老爷心里不是滋味。 回来瞧见两个孩子凑在祖母跟前闷声不吭的,就更难过了。 他摆摆手,示意明嬷嬷把两个孩子带去厢房歇着,他有话跟姜氏说。 珂姐儿却不肯,“祖母,我和弟弟要回春景堂去…” “那不成!”姜氏脸色罩着严肃,“今夜风大雨大,你母亲去了外祖家没能回来,这几日你们歇在祖母这里。” 春景堂上下没了主母,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她不敢让两个孩子回去,怕受了惊吓。 姐弟俩都没离开过母亲,又从不曾在宁和堂过夜,一时不适应,均低落地垂下眸。 幸在关键时刻,冬宁赶了回来,明夫人担心孩子,遣她回来照看两个小的,她性子最是内敛,痛楚均呕在心口不轻易表现出来,这一出现,珂姐儿跟珝哥儿均高兴地扑过去。 两个孩子素日都是冬宁带的,跟着她亲近。 冬宁朝姜氏跟二老爷屈膝,牵着孩子去了厢房。 先把珝哥儿安置了,又来守着珂姐儿,亲自蹲下来给珂姐儿擦澡。 冬宁是谢云初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她一直视谢云初为命,她本该是最难受的那个,可奇怪的是冬宁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乱。 有的时候人的心灵感应很是奇妙,看着眉目肖似谢云初的珂姐儿,冬宁心里莫名有一股笃定,总觉得谢云初没有死。 冬宁一离开,姜氏唤随行而回的明贵进来问, “可有消息了?” 指的是有没有捞到尸身。 明贵眼还肿着,摇头道,“还没呢。” 姜氏叹着气。 二老爷在一旁问,“那书淮呢,他还没回来吗?” 明贵将泪一擦,吸着鼻子道,“二爷白日将葫芦山搜了个遍,傍晚又骑马去了西郊。” 姜氏不解问,“去西郊作甚?”燕雀湖在东郊,王书淮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去西郊追信王。” 信王虽兵败,西北方向的萧关还有他的旧部,如果信王离京,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西北。 姜氏闻言愣住了。 媳妇没了,他竟然一门心思去追穷寇? “朝中那么多将士,哪个去追不成,他非得亲自去?再说了,也得尽快捞起媳妇的身子…”一想到尸身要被水流冲走,或许入了哪个鱼腹,姜氏浑身直打哆嗦,好歹婆媳一场,越想越对谢云初添了几分怜惜。 明贵可不敢告诉姜氏真相,任她唠叨垂眸不语。 二老爷也眉头轻皱, “朝中没了他不成,还得尽快入宫主持大局才是。” 这话明贵更不知道如何回,干脆耷拉着脑袋,将头埋得更低。 二老爷摆摆手让他离去。 屋子里一空,只剩下夫妇二人。 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树影倾斜在窗外交织出一片阴影,姜氏愣神看着,忽然吓得浑身发抖,她连忙往二老爷身边凑, 二老爷见状问道,“怎么了?” 姜氏觑着窗口,心里发慌,“我在想…我过去是不是对淮哥儿媳妇不太好,她会不会…化成厉鬼来报复我…” 二老爷觉得姜氏没事找事,皱着眉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又没好气道,“既是怕,你越加要替她照顾好两个孩子,没准她在天之灵看着安心,放过你……” 姜氏:“……” 愣了一会儿,气得锤了二老爷一拳,“那是我孙子,我能待他们不好吗?” 于是气势汹汹起身往厢房折去,路过廊庑时,往院前角落里的芭蕉树瞥了一眼,又打了几个寒颤,吩咐明嬷嬷, “明日着人去河边祭拜,送送她…” 李承基陪着王书淮追查了一日一夜,至夜里子时方回府,他已两日不眠不休,十分疲惫,见沈颐裹着件白衫倚着拔步床闪丢魂失魄,心疼地坐在她跟前的锦杌,拉住她的柔荑, “夫人…” 灯盏的光芒投在她白皙的面颊,映出那一片水渍渍的泪, 李承基不忍见她伤心,便宽慰道, “王大人断定是信王将人劫走了,那被推下山崖的人影,是做给你们看的,是信王金蝉脱壳之计,你别这么难过,你要相信王大人,他一定会把王夫人寻回来。” 沈颐闻言泪水横陈,不住地摇头, “不是的,你们都错了…” 她哭了一日嗓音已经沙哑,“今日卯时,天蒙蒙亮,我是第一个推开后门的人…初儿的声音不在岸上,是在半空…你明白吗?” 沈颐拽着李承基的胳膊,眼眶的泪绵绵地往外涌,“她铁定落水无疑,你去告诉王书淮,叫他别费功夫了,让他好好着人打捞尸身,早日让初儿入土为安吧…” 她覆在李承基肩上大哭不止。 冷杉查到兵变那一晚有人杀了皇宫东北角望楼的将士,从那里跳下护城河,王书淮断定那个人是信王,由此,越发肯定信王把云初掳走了。 整整三日,王书淮不眠不休,亲自将附近百里的关卡全部盘查过,过关记录全部阅过,葫芦山方圆十里的山坡也来回翻了几遍,可惜依旧没有信王的踪影。 越没有结果,心越慌,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吩咐兵马司和武都卫,挨家挨户搜查京城每一处角落。 从长途奔袭回京,至搜寻谢云初的下落,整整五日,王书淮没有阖过眼。 七月初五的午时,阳光炽烈。 王书淮回到内阁,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长案后,那一身绯红的官袍已被荆棘划破几处,平日一丝不苟的鬓发湿漉漉地黏在鬓角,隐隐间了几根白丝,玉冠是斜的,眼眶凹陷进去,瞳仁干涩猩红,就像是两个可怖的血窟窿嵌在那瘦脱形的面颊上。 这几日除了喝几口羊乳,他什么都不曾咽下,两颊的肉全部褪去,深深往里凹陷着,面色由最先的黑青转为煞白,跟个从地狱爬回的厉鬼似的,没有半分生气。 他修长的脊梁微躬贴在圈椅背搭,双目无神望着洞开的门庭。 他已经竭尽所能,铺下天罗地网,拦截信王。 只要信王还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可事实上是,信王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痕迹。 信王逃脱不要紧, 云初呢? 难道他错了吗? 就在这时,门前一晃,一道身影垮了进来。 明贵看着王书淮这模样,泪如雨下,小心翼翼问, “二爷…二老爷遣小的来请示您,这几日京城官宦女眷均上门询问,何时给二奶奶办丧,她们都要来祭拜,感念二奶奶救命之恩…” 明贵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字刺激了王书淮,圈椅上的那个人像突然活过来似的,飞快从长几绕出,绷着最后一口气冲出去,疾驰回府,铁骑从王家东面巷子口一跃而入。 入目的是门庭上挂满的丧幡。 刺目的白令人目眩,扎的他浑身抽搐。 胸口郁结的那团痛楚化作怒气直窜眉梢,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快地扑上去,将那挂着的白幡全部扯下来,腰间软剑随之抽出,将那些白幡给剁了粉碎, “谁挂的?出来受死!” 门庭内正在忙碌的仆人被他恶魔一般的模样吓出了魂,纷纷跪在地上直打颤, 王书淮提着剑,携着一身磅礴的杀气,脚步千钧般往正厅迈去,剑尖在烈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仆人均吓得四处闪躲尖叫连连, 正厅台矶上立着一人,正是吩咐管事采买丧仪之物的二老爷,他偏首瞧着一人双目狰狞,浑身淬了毒似的杀进来,瞳仁震撼, “书…书淮…”他差点没认出儿子来。 王书淮诡异地笑了一下,抬剑往他耳边削了过去,嗖的一声,剑锋径直插在正北国公爷亲自题写的对联之上, 这一剑虽然没伤到二老爷,却彻底将他吓坏了,他身子剧烈地抖动,人便这么跌坐在圈椅里,“你……” 他不敢相信一向重规矩的儿子做出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王书淮阴鸷的脸这么压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谁办丧,我杀了谁!” 仆从们纷纷惊恐万分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将方挂好的白幡全部给收下。
第111章 又是一日过去了,王书淮回到内阁,面对下属的询问,还是一个字, “查!” 信王尚有旧部在萧关,王书淮遣了两位心腹去萧关接手信王的兵力,更是为了搜查信王的下落。 还是一无所获。 高詹几人进来时,见他沉默地坐在圈椅里,那身官服褪下了,换了一件月白的广袖宽衫,胸膛半露着,还有些不曾擦干净的水珠,浑浑噩噩坐在那里,模样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僧,精神气却如同一片游魂。 几人瞧在眼里,十分痛心。 陆陆续续从外头进了衙署内,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秦信,羽林卫都指挥使高詹,南军副都督李承基,冷杉及身受重伤勉强救过来的齐伟。 在他们看来,王书淮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只是不肯接受谢云初已逝去的事实。 再这么查下去,朝廷都要乱套了。 江山是王书淮给打下的,很多事还得他来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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