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仔细想来,这其实也很正常。 若是自己也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见识过了这般慈祥又伟岸的长辈后,她或许应该也不大瞧得上林绍年夫妻那样,自私任性又无责任担当的生母和生父。 林岁晚坐在稻草堆上,一边嘬着手指上残余的烧鸡味,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祖父瞧。 说起来,这抄家流放跟自己想象的还有些不一样呢,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饿肚子、挨鞭子心里的准备了,却没想到没挨鞭子不说,竟然还能吃上烧鸡呢! 这俗话果然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嘿……!这俗话当真是一点都不俗,编这俗话的人肯定也有见识和学问的聪明人! 瞧瞧她祖父……,一个身经百战,军功赫赫的当世名将! 就算真有一日所有功绩都化为乌有,可就只凭着他那一身过硬的本领,以及广阔的见识,似乎就没有任何困难能将他打倒。 即便是到了北疆,他想来也不会沦落到带着儿孙去吃土! 林岁晚看着她祖父的侧影,莫名觉得他老人家似乎又更伟岸了一些。 林岁晚坚定地认为,以她祖父的谋略算计,肯定不仅仅只在鞋底藏了金叶子,他必然还准备了其它后手! 林岁晚凑个到祖父耳边,悄悄问他:“祖父,你还有几片金叶子呀?” 林晔亭将啃干净的鸡骨架随手扔到牢房角落里,不一会便从稻草堆里钻出来几只大耗子,将那吃剩的鸡骨架给拖走了。 林岁晚:“……” 它们真是一点都不怕人,人反倒是挺怕它们的。 赵华莹和白瑞荷被老鼠吓得又哭又叫,就连林绍年也是面色惨白。 林岁晚觉得这宽敞的牢房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一个空间里,林绍年、赵华莹、和白瑞荷三个年富力强的成年人情绪已经完全崩溃,林岁晓跟林岁午两个少年表面恭谦有礼,实际却有些不耐烦地在旁边宽慰安抚。 而另一个空间里,林晔亭和林岁晚祖孙俩十分的随遇而安,吃完烧鸡后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准本分享各自的小秘密。 哇哦……,他们真是好和谐的一家人呀! 林晔亭在旧军袍上擦了擦手,将孙女又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凑到孙女的小耳边,神秘又得意地低声道:“祖父左脚还有六片金叶子,右脚还有四片金叶子……,咱们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就是再想吃烧鸡,也不能再跟他们讨了,太不划算了……” 林岁晚觉得祖父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却只好奇问道:“祖父,别处的烧鸡是多少银钱一只呀?” 林晔亭如数家珍道:“那要看是摆在哪儿卖的,承庆坊全福楼里的烧鸡要三两银子一只,榆树胡同里的小店烧鸡却只要八百文一只。” 林岁晚拉着祖父手,凭着记忆在他手心里画了两个鬼画符,然后问道:“祖父,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么?” “……一、万?”林晔亭不明所以。 林岁晚却瞬间兴奋起来,她脚下踩着的银票面额竟然是“一万”! 这可以买多少只烧鸡哇!一万只?! 林岁晚一时间竟然算不出答案来。 她瞬间挺直了腰板,激动得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两只小手攀着她祖父的肩膀,压抑着兴奋,在她祖父耳边低声道:“祖、祖父,我也藏了好东西在鞋子里!等找到机会了,我悄悄给您。” 林岁晚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晓银票的存在,她现在只愿意同祖父分享。 林晔亭却没太当回事,只让她自己藏着就好。 多人牢房自然是没有窗户的,只在青砖墙壁上大约一丈高的地方留了七、八个茶盅大小的透气孔。 穿过气孔照进牢房里的天光正慢慢变得暗沉,想必外边应该是已经天黑了。 林岁晚依偎在祖父怀里睡得香甜,林岁晓和林岁午也倒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大约是因为越来越冷的气温,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也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他们无可奈何地将那补丁摞补丁的姜黄色旧军袍穿在了身上,还含泪咬牙从牢房门外拿了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来充饥。 林晔亭半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后,便又继续睡觉。 人么,只要还没到去地府报到的时候,总归是要挣扎着好好活着的。 悲悲戚戚、要死要活的,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老人家也最是瞧不上!
第9章 时间依旧是天未亮的时候。 人也还是之前负责抄家的刘副指挥使。 刘副指挥使名伯韬,年岁大约三十五左右,乃禁卫军骑兵营从三品武将,原本是幽州玄甲军出身。 此人相貌端正,长了一双单眼皮细缝眼,里面明明暗藏精光,但其说话做事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散漫模样。 他此时只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内衫,半敞着胸膛,打着哈欠就进了牢房。 刘伯韬身后跟着一旗共十一名兵士,个个都穿戴整齐,身上还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麻布皮包袱。 刘伯韬应该是知道了张灶头大徒弟做的烧鸡的事情。 他才刚一进牢房,便闲闲调侃道:“老将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元帅,这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气度,当真是让我等晚辈望尘莫及。” 林晔亭已经带着孙子、孙女从草堆里爬了起来。 他一边为孙女摘掉发髻上的草屑,一边客气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比别人活得久一些罢了,若是指挥使大人能活到老夫这般岁数,想必也能看淡风雨。” 林岁晚一脸疑惑:“……” 祖父也才五十岁呀,这个年纪很难活到么? 刘伯韬扯着嘴角,淡淡道:“不过是提着脑袋在杀场上挣命的武夫罢了,想要安稳且步步高升地活到老将军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呵,不过谁又能料到,老将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呢。” 林岁晚乖乖被祖父牵着小手朝着牢房门口走去。 她好奇地打量了刘伯韬一眼,心想这人可真是奇怪。 他对祖父虽无恶意,却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呢。 刘伯韬同样扫了林岁晚一眼。 只见这小叫花子一样的奶娃娃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鼓着小脸,嘴巴开开合合,小声嘟囔了一句“大坏蛋!” 刘伯韬乐得哈哈大笑,随后让手下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四副玄铁镣铐拿了出来。 刘伯韬似迫不得已道:“圣上仁厚,并未贬武安侯府众人为奴,老将军也并非戴罪之身,流放路途上便也不必扛那百斤重的铁木枷锁,……,只是老将军天生悍勇神力,如今亦是老当益壮,您若真有逃逸反抗的心思,我这十来名兄弟怕是还不够您一手捏死的。” 刘伯韬接过手下递过来的足足十五斤重的玄铁镣铐,亲手锁在了林晔亭的双手上,完后还装模作样地歉疚道:“老将军切勿怪罪,在下实乃不得已为之。” 林晔亭面上带笑,语气也更显真挚道:“哪里,哪里,指挥使大人指责所在,理应如此。” 刘伯韬又扯了扯嘴角,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三名差夫分别拿了另外三副镣铐上前,将林岁午、林岁晓和林绍年三人,也态度强硬地都锁上了双手。 刘伯韬满意地看了武安侯府众人一眼后,打了个哈欠,正要回营帐里补觉,却见一名穿着朱红色绣狮子纹官服的人挺着胸膛阔步踏了进来。 …… 人还未至眼前,那尖刻声音便传到了众人耳朵里:“哟,看来本官来得正是时候,还赶得上送老友一程。” 来人乃太后亲弟承恩公王勉之,亦是手握禁卫军军权的从一品枢密院左枢密使。 “见过枢密使大人。”刘伯韬姿态恭敬地拱手问安,却垂眼遮住了眼底的不屑与鄙夷。 林晔亭对着衙役差夫都能客气寒暄几句,可唯独对着此人,态度却极为冷淡。 若是往日,王勉之定会被气得跳脚,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摆了一回大人大量的姿态:“林贤弟啊,得亏咱俩是相识了几十年的老交情,你说就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落到如今这下场,不是活该么!” 林岁晚:“……!!” 嚯哟,这老匹夫要当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 在枉死城内混迹了百年的小饿死鬼,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王勉之虽勉强也算是武将,但其个头体魄却不算高壮。 其五官普通,拼凑杂糅后则更是普通! 其气质猥琐,昂首挺胸后竟更显猥琐! 王勉之瞧见林晔亭手上的镣铐后,嗤笑道:“啧啧,刘副指挥使有所不知,林贤弟天生熊罴之力,悍勇如神人,区区十五斤重的玄铁镣铐,安能锁住他。” 刘伯韬垂手立在一旁,半点也不愿意接这话。 王勉之神色微变,从差夫手里夺过镣铐钥匙,亲自将林晔亭右手腕上的镣铐解开。 刘伯韬有些意外。 难不成这无耻小人当真要大发善心庇护他所谓的老友一回。 可转眼却瞧见王勉之伸手将那小奶娃娃拽了过去,利索地将镣铐调小了尺寸后,缩在了那小奶娃娃的左手小手腕上。 小奶娃娃还未反应过来,那十五斤重的镣铐一下子就将她给压趴在了地上。 玄铁锁链将武安侯府一老一幼锁在了一起,多了这么个年幼体弱的人肉包袱,林晔亭即便是有再强的战力,估计也要凭白减去六分。 果然,论狡诈奸猾,王国舅当真是举世无双! 林晔亭弯腰将林岁晚抱了起来,面色沉沉地看了王勉之一样,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林岁午却急红了眼,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好在被眼疾手快的林岁晓一把拉住了。 王勉之目光凉凉地看了林岁午一样,只不屑又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他伸手拍了拍林晔亭的肩膀,得意又阴狠道:“林伯盛啊林伯盛,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呢……,都说你是破军转世,乃纵横天下之将,我乃七煞投生,为搅乱社稷之贼……,呵呵,可惜,如今你这‘纵横天下之将’已沦为了阶下囚,我这‘搅乱社稷之贼’却登高而上,权势无双!哈哈哈……” “……” 真是好一派嫉能妒贤的反派炮灰言论! 林岁晚好奇又懵懂地盯着王勉之的额头瞧,眨巴着清澈的杏眼,率直又天真道:“老爷爷,您额头上那颗又黑又亮的大痣,乌纱帽都快遮不住了呢。” “……” “噗嗤!” 刘伯韬忍不住笑出声来,很快又憋了回去,可肩膀依旧乐得直抖。 王国舅爷的大志,可不是已经藏不住了么! 王勉之神色冷凝。 林晔亭似伟岸山川一般,侧身挡在林岁晚身前,居高临下气势骇人道:“北疆路途遥远,国舅爷若要与林某叙旧,怕是只有改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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