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丞跟叶从意对视一眼。 叶学海自顾自继续说:“圣上这几月愈发蛮横,今日当着满朝文武打了霍尚书五十大板。江阁老劝阻不及,直接被气进了御医署。满朝衷心之言,他没一句听进去的。” 谢元丞抿了口酒:“猜到了。” 谢修齐是先帝嫡幼子,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骄矜成性,太后惯着,阖宫内侍都捧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养坏了性格。 自他登位后,还有谢元丞替他清扫障碍。年幼为帝,众星捧月。 一路走得太顺。 哪里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人间疾苦。 上不能敬重师长,下不能体恤百姓,小小年纪更是不拿人命当回事。 闹得最大那次,是他听信一个阿谀之奴的谗言连斩十名无辜内侍宫婢。 谢元丞得知后拿着荆条连夜入宫。 到了以后就看见谢修齐寝殿内血流成河,扑鼻的血腥气让人闻得作呕。谢元丞气极,当着谢修齐的面手刃奸奴。哪知谢修齐还不肯认错,大喊着他才是皇帝,终有一日要斩了谢元丞的脑袋。 谢元丞恨铁不成钢,强行脱下小皇帝一身龙袍,褪了他的靴袜。不顾所有人阻拦把他绑在龙椅上,用荆条抽了一个时辰的脚心。 自那以后,谢修齐见着谢元丞就像老鼠见到猫,乖得规规矩矩。 谢元丞原以为他就此转了性,不曾想…… 谢元丞讥诮道:“烂泥扶不上墙。” 叶夫人听了个胆战心惊,还挂念着霍府:“那老霍现在怎么样了?” 叶学海叹气:“半条命都没了,怕是小半年都下不了榻。” 满座无言。 谢元丞更是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叶从意出声打破这份寂静。 她说:“这般昏蒙的君主,真的值得我们效力吗?” 叶学海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从意,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一向乖巧的女儿口中听到这般悖逆之言。 “霍伯父任职吏部尚书以来,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谢修齐丝毫不顾念君臣之义,直接下狠手。”叶从意又说了一遍,“这般扶不上墙的君主,真的值得父亲您为他操心劳力吗?”
第十一章 叶从意的温温和和地说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振聋发聩。 叶学海的神情逐渐从不可置信转变为复杂,他凝目看着叶从意,转而又欲语还休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谢元丞。 “今日谢修齐能蛮横不讲理地打霍伯父的板子,就难保明日他不会一个不舒心在大殿上枭谁的首。”叶从意认真地说,“父亲,您真的想让家里人每日都提心吊胆,过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吗?” 家人…… 叶学海视线转了一圈,看过饭桌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她们神情无一不沉郁凝重,毫无疑问,没人想过这种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叶学海重重地叹息,问:“刚刚那一番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他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向从叶从意说话起就一直沉默的谢元丞。 谢元丞默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叶学海的视线。 其实叶从意刚才说的话何尝不是在质问前世的自己? 值得么? 从他们两个上辈子的结局来看,答案显然是不。 不值得。 但谢元丞依旧这么做了,他还给自己选了一条必死的绝路。可尽管不值得,叶从意也选择尊重谢元丞的决定,毅然决然地陪他赴死。 “没有任何人教我。”叶从意说,“今日所言,全都发自肺腑。” 叶学海点名谢元丞:“那王爷怎么看?” 他叫的是王爷,多少带了几分疏离。 谢元丞回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叶从意开口打断。 叶从意:“父亲,女儿有一疑问。” 叶学海:“你说。” 叶从意:“您觉得谢元丞当下处境如何?” 叶学海不解。 “或者换个说法。”叶从意用食指指腹在杯中沾了酒水,然后撇开桌上碗筷在空余处画了两个圈。 “朝中形势错综复杂,却大致能将其分为两派。”叶从意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幼帝,丰王。” “而这两派之间有一个重要的枢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他们有所忌惮。”叶从意又在两个圈之间点了个点 “就是谢元丞。” 叶学海:“你想说什么。” 叶从意说:“若有一日,幼帝真正有能力想要执政的时候,这颗枢纽就没了利用价值。您觉得以皇帝的性子,他能不能听得进忠君之言,又会不会放过曾经功高盖主的谢元丞?” “您又是否相信,像谢修齐这样的君主以后能治理好天下,让大渊朝的百姓安居乐业?” 叶学海一言不发。 叶夫人一拍桌子,听明白了:“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呀!” 叶从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饭桌上一片静默。 好半晌,叶学海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元丞,问:“护国寺的那支卦象,是你撺掇了方丈才得来的吧?” 谢元丞一怔,没想到叶学海会突然这么问,实话实说道:“对。” “那我知道了。”叶学海仿佛将一切不合理都联系起来,恍然大悟道,“这都是你的计谋吧?” 谢元丞:“?” 叶从意:“?” 二人对视一眼。 他看出什么了? 叶学海皱眉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谢元丞:“您说什……” 叶学海打断道:“先帝去时,我与朝中那些同僚本就更属意你来坐这个位置。只是那时你非要听从先帝遗愿,执意将当今圣上扶上帝位。如今你想坐那个位置,所以连同护国寺刻意编造出一支卦象来接近我女儿,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她说服我来站在你着一方,对不对?” 叶学海:“你若想争,放出消息自会有一大群朝臣追随,何必要如此设计,搭上我女儿的一生。” 叶从意:“……” 谢元丞:“……” 二人又对视一眼。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叶学海重重叹息,像是终于狠下心做了重大决定,起身欲走:“罢了!木已成舟,我去找我的门生同僚交涉一番,试探试探他们意下如何。” 谢元丞阻拦道:“岳父,您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不是你自己要夺位争权吗?!”叶学海愠怒,神情继而转为悲愤 ,“想不到我叶学海忠君侍国半生,临老却要做个谋朝篡位的逆贼……” 叶从意憋笑,缓了好一阵子才正色道:“父亲,您真的误会了,谢元丞没有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叶学海扭头,疑惑地看她:“那你方才说那么一大串是什么意思?” 叶从意走过去,搀着叶学海的胳膊将他扶回原位坐下,才说:“想劝您告老,然后同谢元丞一齐离京回他的封地,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叶学海向谢元丞求证:“真的?” 谢元丞点头:“真的。” 叶学海问:“所以你称病这么多日,就是因为不想再劳心伤神管朝中事务?” 谢元丞承认得坦坦荡荡。 “为什么会有这种打算?” “突然想通,不想干了。” 叶学海止不住皱眉,问:“那你求娶从意也是突发奇想?” “那倒不是。”谢元丞说,“这个是蓄谋已久。” 叶学海狐疑地打量他和叶从意。 叶从意抢先在他发出疑问前问:“所以父亲,告老一事您考虑好了吗?” 叶学海犹豫不决。 叶从意继续劝说:“您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算算都有多长时间没陪母亲好好吃顿饭了?” 叶夫人:“对对对对对!” “你都累了大半辈子了,何不干脆就此休息休息,也好享受天伦之乐。”叶从意给叶敏和叶丰宇使眼色。 两人附和:“姊姊说得对!” 叶学海依旧有些迟疑,但最终也是下了决心。 他说:“好!” 剩余几人还没来得及庆祝。 叶学海又说:“不过这段时间不行。” “为什么?”叶夫人问。 “蓟州县自去年九月起闹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啊,朝廷拨下去的救济粮还被县丞私吞了。 ”叶学海一说到政事就愁苦不已,他抹了把脸继续说,“蓟州县的百姓勒紧裤腰带熬了几月,眼巴巴盼着朝廷的粮饷,饿死了不知多少人。” “这天杀的坏胚!”叶夫人骂道,“父母官就是这么当的吗?” 蓟州县是她与霍夫人的家乡,也难怪她会如此愤慨。 叶从意问:“民生艰苦,无人上报吗?” 叶学海叹气:“官官相护,瞒而不报。” “那如今怎么又有消息传入京都了?” “屋漏偏雨,祸不单行。”叶学海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他说,“蓟州县前几日遭遇地龙翻身,死伤惨重,还波及了临县。临县县丞派人前去救助后,才知晓上报。” 地龙翻身? 叶从意越听越觉得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跟什么事情有关联。 叶夫人眼眶一红,差点从凳上瘫下去:“死了多少人?” 叶学海摇头。 “你是被指派去蓟州县吗?”叶夫人颤声问。 “朝中只我与霍尚书二人是从蓟州县出来的,本来说好与他二人同往,可如今他卧伤在床,只有我一人去了。” 叶夫人抓住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 叶从意还在脑海中寻找着相关记忆。 蓟州县。 地龙翻身。 叶夫人…… 她蓦地一个激灵,脱口道:“您不能去!” 她这话实在是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疑惑的目光全投向她。叶从意下意识避开,看向一样朝她看过来的谢元丞。只是谢元丞的眼神中没有疑惑,多了几分了然和安抚。 不知怎的,叶从意一下就安了心。 众人没等到答案,正欲开口询问。 谢元丞这时说:“从意的意思应该是,岳父您不能一个人去。我们与您同行,多个人多份照应。” 叶学海想了想谢元丞的身份和能力,若有他在,到时候办事确实会方便许多,于是没有拒绝。 * 午膳过后叶从意回住所,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她心中藏着事,一脸闷闷不乐。 谢元丞知她心中所忧。 上一世的叶夫人之所以早逝,就是因为去蓟州县有一次遇上地龙翻身,为了救乡民被困在坍塌的废墟之中。 她被寻到时已然断气,身下却还护着一个垂髫小儿。 丝毫未损。 谢元丞想出言宽慰,顾及到身边的叶敏跟叶丰宇不能直说。又实在心疼她蹙眉的模样,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模棱两可地说:“没事的,这回有我们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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