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一定脱下了那身常穿的旧衫,换上了盔甲,拿起了刀剑。 他站在夜光里。 目光依旧沉稳宁静,神色如往常一样淡然从容。 那些追随他的儿郎们,他会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他们都在他的心上。 他最后的目光,会落在飞奔而来的梁氏身上。 梁氏远远看着他,泪光闪烁。 这是她眼里唯一存在的男人。 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成为他的女人,与他站在一处,看日出,看日落,看高山,看大海…… 四目相对。 他们二十几年的相依相伴,都在这一眼里。 他朝梁氏轻轻颔首。 梁氏露出一个含蓄的、端庄的、和蔼的笑。 这是他最喜欢的笑。 唯一的区别是,这不是梁氏的表情。 这就是她的笑。 她笑着,来送别她的丈夫,一个善良,温柔,多情,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女医,用力啊,我看到孩子的头了,用力啊,快,用力。” 我双目圆睁,青筋暴出,脸上比厉鬼还要狰狞。 浑身力气都集中在身下一处,四经八脉的血,也向下面涌去。 随着一阵剧痛,我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滑出来。 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喷涌出来。 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他翻身上马,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府。 这是他的家。 一切结束,就该回家。 家里有一个刚刚早产生下来的小婴儿,她身上还带着血污,她迟迟没有哭。 她等着他回家来,听她第一声清脆的哭声,看她长出第一颗乳牙。 还有。 听她叫他一声:爹爹!
第739章 回忆(九)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五,子时。 我被素枝唤醒。 素枝眼泪汪汪,“女医,你快看一眼吧,公主没有气息,怎么打也打不哭,怎么办?” 因为没有足月; 因为生产的时间太长了; “抱来我看。”我奄奄一息。 稳婆赶紧把孩子抱来。 小小的一只,瘦骨棱棱的跟只小猫一样,脸色是青的,青中带着白灰。 小小的手指蜷缩着,死死的拽成拳头,好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样,想抗争,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我的孩子! 她小小的眼睛还没睁开。 她没看过山,没看过海,不知道喜,也没尝过哀。 怎么能去死? “素枝。” 我哑声道:“替我拿出十三根针,放火上烤一烤,要烤得仔细一些。” “你要行鬼门十三针?” 匆匆赶来的梁氏,声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我朝她招招手。 梁氏走近,我伸手拽住了她的前襟,“你向我保证过的,是吗?” 梁氏用力点点头。 “哪怕她是个女孩儿?” 梁氏含泪的目光很坚定:“哪怕她是个女孩儿。” 我松开她的衣襟,把十三根针一起拿过来。 手起,落针。 鬼神啊,我不是和你商量,也没时间来威胁你,我直接向你下战书。 有我沈杜若在,你,你们谁都别想带走她。 我不会给你们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咱们,就死磕到底! 一针鬼宫人中穴; 二针鬼信取少商; 三针鬼垒是隐白; 四针鬼心大陵岗; 五针鬼路通申脉; 六针鬼枕风府强; 七针鬼床颊车取; 八针鬼市闹承浆; 九针鬼窟劳宫穴; 十针鬼堂上星强; 十一鬼藏是会阴,玉门头上刺娇娘; 十二鬼臣是曲池…… “哇——”的一声。 我手一抖,最后一只针落在地上。 素枝喜极而泣,“哭了,哭了,小公主哭了啊!” “活了,活了。” 梁氏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快,快,快,别让她哭,不能哭啊,我的儿啊,你哭小声一点。” 素枝把孩子抱起来,让她的小脸贴到我的心口。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她感受到我的气息,哭声一下子就止住了。 多么乖巧的小人儿啊! 我睁大眼睛,想再好好看一看她的脸,可已经撑不住了,整个人缓缓倒下去。 素枝扶我和孩子一起躺下去。 我轻轻的把她搂在怀里,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柔软。 这柔软像一阵风,像一片云,把我已经累到极致的四经八脉都舒展开来。 此刻,我多么希望赵霖能再问我一次,“想留在我身边吗?” “想!” 我想给她一个家,给她穿最好看的衣裳,梳最漂亮的辫子。 天热了,我替她打扇; 冷了,我给她盖被。 我想陪着她长大,看她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 及笄那天,我要亲手替她插戴簪子; 我要给她找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男子,那个男子只爱她一个人; 我亲手将她的手,放在那男子的掌心。 我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去的背影,既会欣慰含笑,又会泪如雨下…… 然而,我这个梦只做了片刻。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悄无声息的站到了门口。 我看到梁氏身子一僵,大步走过去。 黑衣人附在梁氏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梁氏原本垂下的右手,“叭”的一下抓住了门框。 她抓得很用劲,手背上青筋像男人一样,一根一根暴出来。 可即便这样,她的身子还止不住的发抖。 片刻后,她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朝我看过来。 我看到了她满眼的泪水和满面的悲伤。 我垂下眼,看向怀里的孩子。 孩子啊,你穷尽一生,也等不到爹爹回家了。 梁氏的悲伤,只有短短一瞬,她收回手,缓缓站直身体,挺起胸腔。 身形非常笔直,是母仪天下的那个姿势。 她朝黑衣人冷冷地看了一眼。 黑衣人一点头,跨过门槛走到屋里,手中的匕首朝着稳婆的颈脖轻轻一划。 血喷出来的同时,稳婆已被黑衣人扛了出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喊一声。 素枝也动了,她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收拾房里的残局…… 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梁氏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她伸手拨开我被汗渍浸湿的发,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对我说: “沈杜若,孩子我要带走了。” 终于到了这一刻。 我千般万般舍不得,最终还是点点头。 “按规矩,你是活不下来的,留后还有一种说法,叫去母留子。” 她竟然笑了,“是他说,得有人活着,清明、中元的时候给我们上一支香,烧一点纸。” 我的泪,又落下来。 “月子里,不要哭,会留下病根的。” 她掏出帕子,替我擦了擦眼泪,眼神温柔而哀伤。 “对了,你烧纸的时候,能不能替我儿子念一念往生经,让他下辈子投个普通人家。 不要替我和殿下念,我们说好的,下辈子都不想来了。” “梁荪宜。”我哽咽着叫她的名字。 “沈杜若,你越发的没规没矩了。” 梁荪宜从我的怀里抱走孩子,居高临下,冲我莞尔一笑,“我去追他,你好好活着。” 说完,她仪态万千的转过身,腰背挺得笔直的往外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终于走出了我的视线。 她的姿态,我死都不会忘记,就像一个战士,提着长剑,走在尸身遍野的战场上。 此刻,将军已经血染战场。 鼓声和号角吹响。 战士缓步走到敌军面前,长剑一横。 毅然决然的,赴一场死约! 我的泪,不断地落下来,无端想起我第一次进太子府,他们夫妻二人替我接风洗尘。 他一席旧衣,坐在她的身边。 她嘴角含着笑,拿起筷子,挑出一筷子鱼肉,又细心的将刺拨掉,放进他的调羹里。 他看一眼后,拿起调羹,自然而然的送进嘴里。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赵霖,梁荪宜。 再会无期了! 我眼睛一闭,终于陷入一片空虚的黑暗中。 ———— 对于太子妃梁氏这个人物,怡然有几句话想说。 在最初设计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有过很多的设计,但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的样子。 并非写偏了,而是当我代入到梁氏的内心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完美,却很坚定。 我很喜欢这样的她,当她毅然赴死的时候,我把自己写哭了。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做母亲的,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了不起。 至于太子,我用一句很老套的话来总结:性格决定命运。 沈杜若,梁氏,太子三人的故事结束了,还有一章的尾巴,放在明天。 今天只更一章,我又把自己写伤了。 距离这个心魔还有一万字左右结束。
第740章 回忆(十) 元封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 这是我在太子府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我就要离开。 半年时间,我不仅没有被人看出破绽,还活得好好的, 这归功于素枝的精心照料,归功于我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也归功于白振山的好人缘。 禁军中,有一位和白振山称兄道弟的人,叫陈异。 白振山托他暗中照顾我。 我有自己的小院子,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院子里来。 前三个月,我除了吃,就是睡,连床都没有下过。 对外就称女医因为太子府的事,吓病了。 这世上最好的补药,不是什么人参,当归 ,就是睡眠,我因为早产而受损的五脏六腑,因为行鬼门十三针而耗尽的体力…… 在这三个月的昏昏欲睡中,慢慢恢复过来。 三个月后,我“病愈出山”。 我托陈异帮我从白振山那里,弄些普通的草药进来,开始帮太子府还活着的人看病。 我这样做是有目的——查出谁是陷害太子府的元凶。 而此刻那些被困在太子府的人,在经历巨变后,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半点把握都没有。 生、死,都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人一多思,就会有病。 没有人怀疑我的目的,人人都以为我沈杜若是菩萨心肠。 正所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一个人做坏事,哪怕这人心思再细腻,再缜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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