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点儿不稀奇的。”少年一手支颐,遥望窗外,“三年前你上吴山,与苏秀打过一场,苏秀被你扑了痒粉,一张脸抓得稀烂,十几天不敢见人。苏楼主出面训斥,说你‘为女子不知温雅贤淑,为医者无菩萨心肠’,罚你祠堂里跪一夜,叫薛医尊带回去好生教导。其实你也被苏秀揪掉一把头发,现如今发中还藏了一小块秃斑,只你死要面子,不肯与旁人说,倒弄得仿佛你欺负苏秀。还有——” “别,别,别说了。”舒念一摸脑袋,匆忙制止,再说下去只怕诸山舍会溜出去烧了几只兔子都要被扒出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 “知道吴山那档子事的,不是西岭唐门,便是藏剑楼,你是西岭唐门中人。” 便是西岭唐门也有三四百号人——这叫知道自己是谁?少年很是无语,“为何不是藏剑楼?” 舒念哼了一声,“苏秀大公子是藏剑楼之光,吴山上下把他当凤凰捧着,跟人打架这种丢脸事,怎么会跟外人提?再者说了,如今格局,八山二岛未曾参战的只有藏剑楼,苏楼主保持中立,你既与我同道中人,怎会是藏剑楼中人?” 少年神色稍黯,低下头去。 舒念终于得空整理眼前一团乱絮,忽一时福至心灵,“阮倾臣突然不治,难道是你们动的手脚?”合掌道,“你与阮倾臣生得这般相像,弄死阮倾臣,你,你,你——” “我什么?”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阮头牌变成大刺客—— 这法子若真奏效,比她扮个大夫接近阮倾臣……有用岂止千百倍? 少年忍不住摸摸脸颊,“果真相像?” 舒念手肘一撑,半个身子越过桌案,细细打量,忽一时摇头,“其实也没有特别像。” 少年被她赤/裸裸得目光看得双颊生晕,闻言红晕渐退,“不像么?” “五官面貌,应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把阮倾臣放在你身边细细比较 ,否则不会漏出破绽——阮倾臣既然死了。”舒念想了想,一锤定音,“你比他好看多了。” 少年猝不及防,立时满面通红,抖抖索索喝了口茶,勉强镇定,“淮王与阮倾臣亲密非常,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不会。”舒念断然道,“阮倾臣南院头牌,自来以美貌自负,每日里无事也要盛妆打扮,见淮王更是妆容精细,只怕淮王自己都未曾见过素面朝天的阮头牌……稍作修饰,神鬼不知。” 少年抿唇不语。 舒念想了想,“能不能打个商量?” 少年抬头。 “那个……”舒念迟疑一时,腆着脸开口,“这平淮首功我是拿不着了,能不能分我个协力之功?” 少年眨眨眼,“做什么?” 舒念纠结一时,老着面皮道,“我……想入九鹤府,传闻府中藏天下药典,我想看看。”见少年凝目不语,力劝,“你冒充阮倾臣,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眉峰稍动,“哦?” “我接近阮倾臣已经快一年,他的言行举止很是熟悉。而且……”舒念停了一停,“我已探知阮倾臣身世,你面见淮王时,模仿他的口吻诉说一回,淮王更加深信不疑。” “果真?且听听你跟阮倾臣怎么回事?” 舒念拿出说书的劲头,轻拍桌案,“阮倾臣身子娇嫩,平日里稍有不适都是召我过去。二个月前不知何事与淮王闹得不可开交,淮王便一直冷着他。直到半个月前淮王出征,临走时又去南院,不知怎的触了霉头,叫淮王一脚踹得滚下台阶,当场吐血。我去诊脉,是个肝气郁结,血行沉滞的气象,与他留了方子回来。本以为阮倾臣病得不轻,南院必定日日来召,却不想十余日无人过来,五日前我主动寻上门去,居然已经日暮西山,无药医了……阮倾臣被一众下人凌/辱,欺负很了,临死非但交待我遗愿,连自家身世也一并告诉,叫我转告淮王。” “什么身世?” “你先答应分我协力之功。”舒念斜眼看他,“回头你一脚把我蹬开,自领功劳,岂非亏大?” 少年挑眉,语气轻飘,“那你留着吧,我不用也行。” 舒念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衣袖,“少侠,多一分筹码总比少一分强,如何不用?”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揪着自家袖子的两根手指,“既是小五定要告知——” 舒念忍气吞声,“对,小五定要告知少侠。” 少年莞尔,“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东海一门美意,薛医尊驾前,代我问好。” 舒念一滞,“还不知唐门哪位少侠,如何代问?” 少年脸色立变,“便等你想起哪位少侠,再来说协力之功吧。” 舒念恨得银牙咬碎,却不敢得罪他——淮王远征,短时间回不来,好好使些水磨功夫,与未来的平淮首功搞好关系,便不能分个协力之功,起码沾他的光,入九鹤府好好看一回天下药典。 眼见少年拂袖要走,忙道,“少侠用过晚饭不曾?” “不用你管——” 一语未毕,便听响亮一声腹鸣,咕噜噜千回百转,好不清楚。舒念强忍笑意,“今日炸油角子,与我去吃些?” 少年面上红晕稍退,终于点头。 两人离了院子,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舒念着实忍不住,“少侠,咱们见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闷声不吭。 舒念想了想,认怂道,“西岭我只去过一二回,记性又的确不大好,求少侠原谅则个。如今在这村里,总要互称呼,村里人都叫我念念,少侠不如入乡随俗?” 少年从善如流,“念念。” 舒念大喜,乘胜追击,“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低头走路,好一时闷声道,“自己想,想不起来随你怎么叫。” 舒念熄了跟他打听的心,暗想以后问唐玉笑便是,眼前先糊弄过去,“少侠既冒阮倾臣之名,为免露破绽,不如我唤你阿阮?” 少年哼了一声,“随你。” 舒念来时暮色初起,此时已是夜色笼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四下蛙声阵阵,步履间偶尔惊起一二只蚱蜢。 舒念绕回涧边取笸箩,刚端起来,臂间一轻,笸箩被阿阮接过,忙上前去抢,“不重,我自己来。” “是不算重,”阿阮冷冰冰道,“只你着实慢得紧,走快些,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头牌》,比心。 第40章 头牌 ◎竟是看上这小倌儿了么?◎ 舒念乐得甩着手走, 一路分花拂柳,半盏茶工夫便到了舒家小院,摸索着下了销子,推开篱门,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子打开屋门, “进来吧。” 阿阮将笸箩放在桌上, 四下打量, 区区三间屋舍, 堂屋并左右厢房,屋内三五样樟木家具, 一眼望到头乏善可陈, 唯独墙边一溜药柜着实瞩目,高大齐整, 诸类药材门类清楚,分放在小屉子里。 舒念点了油灯, “你坐会儿,我去做饭。” 厨房是砌在院墙边的一个小隔间,舒念掀帘出去, 不多时灶间灯火通明, 窗纸上一个人影勿自忙碌。 阿阮立在窗边,怔怔看了一时, 往桌边取壶倒茶,提在手中轻飘飘,空空如也, 难免摇头, 想了想便也往灶间去。 刚到门口便滞在当场, 灶内两口大铁锅, 内里油淋淋的碗碟筷子堆作小山一般高,舒念闷头忙碌,不是做饭,却在—— 洗碗。 阿阮不吐不快,“你有多久没洗碗了?” 舒念倒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他,难免有脾气,“无事往人厨房乱跑做甚?” 阿阮一听这话更加悠哉,靠在门框上歪头看她,“天亮前能吃上饭不?” “片刻就得!”舒念反驳,“洗干净三只碗便能吃饭,用得了那么久?” 阿阮长长地“哦”了一声,“我不在这时,你每次吃饭就洗一只碗?” “两只。”舒念理直气壮,“一只装菜,一只盛饭……您能先去喝茶不?” “没有水。” 舒念一滞,这才略略有些羞愧,“咱们做大夫的,忙起来时,顾不上家务,少侠原谅则个。” “阮倾臣十几日不曾召你,小舒大夫忙甚么?村里很多人生病?” 跟这少年说话着实心头添堵,舒念无力道,“少侠,您歇歇,小女虽无能,天亮前必叫您吃上饭。”一时洗出两口小锅三只碗,看厨下着实凌乱不堪,自己也忍无可忍,提着回了堂屋。 便见阿阮已在屋中升起一只炉子,炉上一壶水嘟嘟冒着泡儿,已要滚了。 舒念省了升炉子的饥荒,喜道,“正好我熬粥。”便取下茶壶,放一口锅子,量米添水,慢慢熬粥。 阿阮沏茶回来时,舒念已另起一架炉子,冷锅里添了油烧着,将白日里备下的面皮裹了馅儿,入在锅内炸—— “滋滋”作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儿四下散开,引得食指大动。 阿阮守在旁边认真看了一时,仰面看舒念,“这便是油角子?里面包的什么?” “这刚开春,应景儿要咬春,自然是韭菜鸡蛋馅儿。”舒念奇道,“你来淮扬,竟没吃过油角子?” “淮扬都吃油角子么?” “那是自然。”舒念往油锅里又下了一只,拾了箸慢慢翻动,“开春不咬春,万事做不得……吃过了,这一年才好顺当开场。”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见第一只炸得金黄焦脆,便夹了出来,沥了油,装在碗里递给阿阮,促狭道,“少侠尝一尝,马到功成时,莫忘了小五今日的油角子。” 阿阮迟疑着接过,捧着碗却不吃。 “怎么了?”舒念转脸看他,“你们西岭不吃这个?且尝尝,好吃的。” “等你一同。” 舒念失笑,“等我做甚?趁热,一忽儿凉了,滋味要差上许多。”又指另一只锅子,“那有粥,自己去盛。” 阿阮听而不闻,只蹲在一边守着炉子,倒仿佛油锅里能开出花儿来也似。 舒念也不去管他,一时炸毕,取竹篮垫了油纸,拣了七八个油角子在内,“我去送饭。” 阿阮慌忙起身,“给谁送?” “阿部。”舒念道,“白日答应给他炸的,去去就回,少侠先用。” 阿阮不及说话,舒念已经走了,屋内只他一人,一时连油锅作响声气也无,静得可怕。他只觉心口空荡,连腹中饥饿也不觉,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直走到第十七圈时,远处隐约犬吠,有沙沙的足音靠近。 他一掀帘子便跑了出去,扶篱相候,河面月影摇晃,身后灯影朦胧,足足等了半盏茶工夫,远远一灯如豆,便见舒念提着灯笼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过来。 “怎么了?”舒念见他守在竹篱边上,一副丧家之犬的形容,倒唬了一跳,四下看时,“谁寻你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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