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眼失笑,感叹道:“这就给人家找起理由来了?不过,这位小姐性子可骄纵的很,祈兄小心真心错付。” “不会错的。”少年探花郎垂下眼睫,低声道:“是她,怎样都好。” 三朝老臣,今上帝师,门生遍天下的孟阁老独独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实属难求。年仅十几岁的小皇帝缩着脖子,一脸怂样:“我不敢惹他,你自己想办法吧。” 内侍总管轻咳了一声,小皇帝立即改口,正色道:“朕不便插手此事,爱卿自行决断吧。” 小皇帝面容熟悉,乳名中也带着个芑字,却较之他某一世的记忆中更加笨拙、更加诚恳。他在累世的轮回中偿清了因果,做过流民、做过乞儿,也做过十几岁上战场,惨死异域他乡的兵丁。一次次的轮回消磨掉了他的执拗与贪婪,他终于承认,苍生在上,为政者的傲慢是天生的原罪。 判官案前长跪不起,献上所有福德、慧根,宁愿再凄惨上几世,十几世,他只求能够再做一次皇帝,“我想看看,究竟有不少不同。亏欠于他们的君臣之德,我想亲自去还。” 失去慧根,用尽一切福德,孤注一掷求此一生,他或许是三千界最为倒霉的皇帝,出行必惊马,游园必落湖,就连御用的贡米,也总能被他吃出沙子来。 小皇帝莫名宽厚,没脾气一般,从不因此责罚任何人。头脑蠢笨,便虚心请教,挑灯夜读,经年不辍;智穷计短,便广开言路,任用能臣,给予十足十的信任。 人人皆道今上年少有为,是个仁君,小皇帝却总是心虚不已,尤其是对着那位脾气暴躁,动辄抽他手心的帝师孟阁老,提起名号来都胆寒,更别提是做主将他的宝贝女儿嫁出去。 “祈爱卿,你就放过朕吧,老师的脾气你知道,我这个烂命你也看到了……”小皇帝小心起身,谨慎地一步三看,向他走来。 房梁整洁光亮,并无异物;地砖平整,没有碎裂;身遭几尺无人、无杂物。小皇帝再三确认后,放下半颗心,轻出了口气。端茶而来的侍女却忽然绊倒在门槛,热烫的瓷壶带着抛洒而出的茶水,以一种诡异的弧度绕过祈元,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线,精准砸向他的位置。 多年来养成的求生本能使他立即跳开,溅起的碎瓷片到底还是划伤了手背。 侍女大惊失色,爬起身来便要叩首谢罪,小皇帝摆摆手,无奈道:“无事,是朕连累你摔了个狠,下去吧。” 祈元神色复杂,心中闪过片刻的不忍。剥掉所有福泽换一世帝王命格,是他亲下的手令,他也是没想到,一丝福德也无的人会过得如此艰辛,步步惊心。 “陛下辛苦了。”平心而论,他这个皇帝做得不错,尤其是考虑到他如今的智力与时刻面临危机的运气,即位三年能有今日的政绩,实属不易。 “可不能这么说,朕还差远了。”小皇帝一惊,连连摆手,犹豫片刻,他小声道:“朕也觉得爱卿与孟小姐甚至般配,老师那头朕不敢去说,不若朕为你安排些升官发财的要务,你做些成绩出来,自行去提亲吧?” 祈元欣然应允,领命出行前夕,他备上几卷古籍,递上拜帖,孟阁老大喜过望,亲自接待了他,就着酒菜,说古论今,激扬文字,作诗到兴头上还感慨:“要说文采,娴儿不在老夫之下。” 祈元心念微动:“不知晚辈能否有幸,得见小姐佳作?” “什么有幸不有幸。”孟阁老摆摆手,醉意微醺地“嗐”了一声:“便是叫来给你当场作一首也是使得的。我家丫头野得很,整日在外头游逛,不拘什么礼数。”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女子一声骄纵的轻哼,孟娴端着两碗醒酒汤入内,不满道:“爹,你就这么说我?” 孟阁老轻咳一声,尴尬解释:“没,只是见着个不世出的才子,想叫你比试一番。” “来来来,这位小友名为祈元,钟山隐士之后,才高八斗,娴儿与他对上几句。” “不世出的才子?”孟娴微微挑眉,笑道:“这不是今科探花郎吗,又见面了。”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祈元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声线低哑,道了声“不敢”,自怀中取出一方洁净整齐的锦帕,起身双手奉上:“小姐那日落下的帕子。” 锦帕上是陌生的熏香,不是女儿家常用的金桂、鹅梨,而是带着冷意的雪松青檀,与他冷峻锋锐的眉眼相称,却与其中的温情暖融格格不入。 真是个怪人,孟娴心想。 纤手在帕子上停顿了片刻,熟悉的丝缎上带着陌生人的余温。她忽而收手,压下心中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强作镇定道:“送你了。” 随即匆匆而去,半句诗文也没留下。孟阁老酒意上头,在后头不住招呼:“对诗,对诗!这丫头,嗐!” 摇头轻叹了几句,喝下半碗醒酒汤,老父亲忽然回神,定定看着祈元手中紧握的帕子,白胡轻颤:“送你了?” 祈元莫名升起紧张,长指紧了紧,将帕子郑重地收回衣襟内,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孟阁老神色古怪,纠结半晌,似喜若悲。他并未表态支持或反对,只朝他扬了扬酒盏,一饮而尽,道:“辛苦了,努力吧。” 祈元:“……?” 想要做孟小姐的夫君,确实极为不易。就如同当初的他一样,已生出自我意识,拥有生命的碎片本能抗拒着属于本体的一切,担忧再度融合会失掉属于自己的一切。 孟娴虽无记忆,却有着碎片的本能,下意识地抗拒着。祈元用了足足两年,建功立业,攒下万贯家财,同时日日风雨无阻的下厨研制甜点零食送到孟府,才终于得了那位小姐点头。 “手艺真不错,这么多年,我都要吃出感情了。”孟娴品着最后一块茶点,恋恋不舍,提议道:“爹,我们招他做上门女婿吧?” 孟阁老险些被茶水呛住,不可思议道:“名门之后,天子近臣,正一品的大员,给你做上门女婿?” 孟娴哼了一声,顺势道:“爱来不来,我还不想要呢。” 孟阁老头痛不已,深感骄纵坏了女儿,对不住祈元,上朝下朝皆绕路而行。感受到他态度的变化,祈元压下疑虑,愈发坚定地表明心意,风雨无阻地每日携着亲手制作的糕点来访。 孟阁老神色躲闪,孟小姐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清润的杏眸中带着温软的情意,唇角含笑,深情款款地对着他手中的食盒。 祈元心中微叹,他终究是比不过椰奶桂花糕。不忍苛责,她还在已是此生最大的幸事。祈元淡淡勾起唇角,打开食盒为她斟茶送点心,间或聊聊口味喜好,问问下次要吃些什么。 椰蓉细碎,在她唇边沾了奶白色的一道,祈元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仔细地为她擦着。丝缎绣花,赫然是初见时她落下的那一块。 孟娴忽然停了动作,问道:“你收了我的帕子,还没回礼呢。” 手下动作不停,祈元好脾气道:“是我的不对,小姐想要什么,我明日就去准备。” 孟娴直直地看着他,口出狂言:“我想要个上门相公,我爹想要个上门女婿。” 孟阁老倒吸一口冷气,颤着手捂住胸口,连忙道:“没……”你自己狂妄,别带着我啊。一品大员,盛京新贵,日日给你下厨做点心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上门倒贴,真是敢想。 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孟阁老恍惚听得一句低沉的“好”,不可思议地抬头,却见那才兼比干、手段凌厉的当朝权宰神情激动,满是掩不住的喜色,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应下,还道:“我今日就去请媒人,纳彩问吉,寻个好日子。” 万般话语哽在喉中,孟阁老最终只能叹一句相配。一个敢想,一个敢做,真是合该他们在一块。 祈元一刻也等不得,待她用完了糕点,便立即告辞去准备。孟阁老不住叹息,叮嘱着孟娴切勿负了人家,神色中却也没有太多的意外,仿佛早有所料。 最为愕然无措的竟是提出这般要求的孟娴自己,焦灼地思虑片刻,心中到底惧怕着婚姻,迟疑开口:“爹,你说我现在和他说,我是开玩笑的,能行吗?” “……”孟阁老一生清正,唯一为人诟病的便是溺女无边,饶是他这样远近闻名的慈父此刻也撑不住,颤着手起身,去寻早年间教导弟子所用的藤鞭戒尺,抖着白胡斥责道:“逆子,怎能如此玩弄人心?” 孟娴连忙躲开,慌张道:“我开玩笑的,刚才那句才是玩笑。” 压抑着怦然的心跳,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孟娴神情恍惚。她仍旧担忧,仍旧不安,却也明白此事已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况且……抛开虚无缥缈的忧虑不谈,她也是真心喜爱那位大人的。年华正好,两情相悦,那人又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婚期定的极近,排场却一点都不小,他似乎老早就备好了一切,只待她点头应下。 足足一百二十八抬系着红绸的箱子摆满了孟阁老仅有三进的院落,祈元抱着一只紫金小鼎,递上礼单,认真道:“原是备得聘礼,如今便当嫁妆吧,都一样。” 数十名仆从有序入内,搬抬整理。街坊四邻好奇地围了三层,皆道许久未曾见过这种排场。 孟阁老一生清正端方,守持文人风骨,人到晚年却随着他唯一的女儿出了好大一场风头。原本精心打理的小院,瘦石枯树,意境空灵,充满山水雅趣,如今却被那些华丽的物什装点的面目全非,处处充满格格不入的豪奢之感。 老人家捂着心口,严厉告诫:“不许上门,你们爱去哪去哪!” 祈元与孟娴对视一眼,都是不敢反驳。 祈相到底没能成为孟阁老家的上门女婿,不过,这场婚事倒也说不上嫁娶。重臣与自家老师结亲,小皇帝喜气洋洋,大手一挥为他们在宫中办了场盛大的婚典,还在宫中单独为她划了处居所,一应待遇照比公主。 那是他一辈子最幸运、最安全的一天,没有任何异物忽然砸到他身上,没有摔倒,没有落水,主持婚典之时,甚至还接到了好多抛洒的喜钱,几颗小小的金豆子就叫一介帝王激动不已,封赏如流水般降下,酒意上头,甚至还非要封孟娴一个公主来当。 孟娴珠帘遮面,喜服繁复,层层叠叠的裙摆迤逦坠地,染着红蔻丹的指尖轻撑着下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要,总觉得给你当公主不是什么好事。” 小皇帝不以为忤,静默片刻后竟是借着酒意呜呜哭了起来,“我也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做不好皇帝,我好像很糟糕。”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5 首页 上一页 182 183 184 1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