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妈妈和奶娘掀了帘子进来抱她喂奶,芃姐儿一见奶娘,不知是不是饿急了眼,打了个挺,小胖腿一瞪,就翻了个身俯趴着,既而扬起脑袋,支起身子,稳稳当当的箕坐在床上,伸着小手哭的极惨。 吓得沈怀铭没脱鞋就跳到床上去,护着她的脑袋久久不敢放手。 这通一气呵成的操作,不光兄弟二人看呆了,连郝妈妈和奶娘都看呆了。 沈怀安气的去捏她的胳膊:“好哇,小小年纪居然会藏拙!” 芃姐儿饿得发脾气,甩脱了哥哥的手,往乳母身上爬。 “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就饿她一顿了。”沈怀安擦擦额头的汗。“你饿她一顿,爹扣你半个月点心。”沈怀铭打趣他。 “我把大哥那份吃光。”沈怀安也不甘示弱。 奶娘要喂芃姐儿,兄弟二人说笑着避去外间,天色不错,怀铭又难得没在前院用功,怀安缠上了他,连哄带拽的央他去投壶。 投壶属“射”礼,君子六艺之一,沈怀铭自然也会,只是精于学业不太擅长,怀安则正在摸索,处于人菜瘾大,越挫越勇的阶段。 沈聿和许听澜从主院回来,经过花园,撞见两兄弟在玩耍。 沈怀铭坦然向父母行礼,沈怀安却有些心虚的说:“爹,我书都背完了。” 沈聿从筒中取出一支铜制的箭矢,并不看他,而是瞄向对面的兽首铜壶:“君子喻于义。” 得,不出意外的又被提问了。 怀安背着小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这是《名贤集》里的内容,共背了八句,是今天布置的功课。 “背的好。”沈聿笑道:“爹教你一招。” 话音刚落,手中小矢飞出,分明是箭头先出,却是箭尾稳稳落入壶中,这招叫“翎花倒入”。 两兄弟瞠目结舌。 怀安抚掌唏嘘:“牛子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沈怀铭将先秦诸子的名字过了一遍,奇怪的问:“牛子是谁?” “没有谁,”怀安忙道,“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许听澜巧笑,亦不甘示弱,取出一支箭矢投出,斜卡在壶口而不滑落到底,道:“斜插花。” 兄弟二人鼓掌喝彩。 沈聿再射,这次同样是箭头飞出,箭杆却平着稳稳落在壶口上。 怀安惊呼。 “这叫贵妃……”沈聿本想按时下文人游戏时流行的说法,叫它“贵妃春睡”,话到嘴边又觉察稚子在侧有些不妥,改口称:“平耳。” “贵妃平耳是什么意思?”怀安颇觉奇怪。 沈怀铭揣着明白会心一笑,纠正他:“没有贵妃,就叫平耳。” “哦。”怀安应道。 许听澜再射,只见她背对着铜壶盲投,微抬起头感知风向,抬手向后一抛,箭矢稳稳落入贯耳。 怀安惊叫连连,好娘亲居然还有这一手! 夫妻俩一个道“佩服”,一个道“承让”,许听澜便着急回东院去看芃姐儿。 见两个儿子没尽兴,沈聿似乎也没尽兴,便嘱咐着:“要下雨了,玩够了早些回来,别着凉。” 在怀安呆愣愣的目光中,沿着花园小径施施然离开。
第14章 抬头看看天,乌云密布,似在酝酿一场雨。 三人兴致不减,沈聿玩不过妻子,教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一招漂亮的“双飞雁”,让儿子们喝彩不跌。 许听澜回房的时候,恰见女儿在罗汉床上翻来翻去…… 郝妈妈和奶娘在一旁,时不时就得拦一拦,拦的久了也不行,急了眼会吼叫。 “这是怎么了?”许听澜问。 郝妈妈道:“两个少爷教了一晌午,芃姐儿总算翻身了!结果又学会个新顽法,觉也不睡,在床上翻个不停,翻的都吐奶了。” 许听澜:“……” 她将芃姐儿抱在怀里轻拍脊背,那柔软的小手自然环上了娘亲的脖子。 她笑道:“将来又是个不省心的。” 总算将芃姐儿拍好了嗝,哄入睡了,轻手轻脚放她到小床上,须臾又醒了,咧嘴就哭,只好重新抱起来。 奶娘怕累到少奶奶,伸手去接。 许听澜没应,耐心拍哄,又过了一刻多钟,那长长的睫绒终于不再颤动,睡熟了,也搁在了床上。 因笑道:“养个孩子岂是那么容易的,十月怀胎的时候总想叫她出来,如今出来了,倒不如揣回去省心。” 郝妈妈几人笑着称是。 天色阴沉沉的,未几便下起了雨。一声春雷隆隆炸响,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窗纸。 许听澜心中一惊,她的大中小三个傻男人还在外头疯呢。 唤一声天冬:“快去给大爷和两位哥儿送伞!” …… 春雨不会太大,但密密麻麻的急。父子三人大难临头各奔东西,沈怀铭回前院,沈聿带着怀安往东院奔。 他们跑的快,打伞去接他们的丫鬟刚出跨院,就碰上这对疯够了的父子,风一样的跑进来,甩了她们一身水。 许听澜迎出去一看,忍俊不禁,分明是一对落汤鸡回巢。 洗了个热水澡,怀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任母亲擦干他蓬乱而纤细的头发。 许听澜扒拉着儿子的头发,对丈夫道:“你儿这头发太稀疏了,最好多剃几遍再蓄。” 沈聿没理她,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不时瞥一眼他们母子,举着个空白簿子在画画。 许听澜叫云苓拿剪刀、刮刀、篦子、水盆来,要给怀安剃头。 这时代的儿童在十岁之前通常不蓄发,多会频繁剃发以达到养发的目的,又有一种说法,小孩子内火旺,易夭折,剃发可以克制内火。 沈怀安捂住了脑袋:“娘,不要!” 他一向不喜欢剃发,每每是能逃则逃,去年赶上守孝,一年不能剃发,这才留下了一头将将能束起来的乌发,他不喜欢顶着光头,想像老爹那样束起头发,潇洒飘逸的练剑。 “乖,娘给你在发顶留一缕。”许听澜哄劝道。 怀安差点发出土拨鼠叫,时人给孩子剃头,多会在头顶留下一撮,或盘成发髻,或编个辫子…… 总让他想起清人的“金钱鼠尾辫”。 怀安炸了毛一样的抱头鼠窜,丫鬟们一时捉不住,屋里乱成一团。 许听澜掐腰对丈夫道:“在画什么?还不管管你儿子?” 沈聿往床那头缩了缩,许听澜觉得哪里不对,夺过他手中的簿子一看,画的是一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若不是当着满屋的人,许听澜非劈手将画砸过去不可。 沈聿笑道:“不愿剃就算了,怀铭蓄发的时候比他大不了多少。” 许听澜听着,不知该骂他还是该夸他。时下的父亲,能将子女们的生辰齿年齿记准无误的已不多见,沈聿实属于更罕见的。 怀铭什么时候分的房,什么时候蓄的发,什么时候换的牙,他记得倒比自己这当娘都的清楚。 如今总算将怀铭拉扯大了,轮到怀安了。 忽听噗通一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怀安躲避丫鬟追捕,绊到门槛摔了一跤。 夫妻二人匆匆过去,只见他不哭不闹,慢条斯理的爬起来,朝地上吐。 一颗混着血的小牙被他吐了出来。 云苓和天冬吓坏了,忙跪地告罪。 许听澜扒开怀安的嘴,果然下门牙处缺了一颗,还有些冒血。 沈怀安捡起那颗牙,怕爹娘怪罪责罚丫鬟,便谎称:“娘,这颗牙原本就活了。” 许听澜看穿了怀安的心思,但对于幼年孩子的善心,她还是选择小心维护。便对丫鬟道:“行了,没事,起来吧。” 沈聿拿着那牙端详片刻:“爹给你扔到房顶去。” 怀安笑靥飞绽,不忘嘱咐:“爹爹扔高一点!” 柳树抽芽,桃花初放,细腻的雨丝滋润大地,万物在悄悄生长。 怀安的生辰在三月初九,到了下个月,他就满六岁啦! …… 家里还在治丧,孩子们不过生辰。到了三月初九,许听澜起了个大早,打算亲自下厨给怀安煮一碗寿面。 她这双葱葱玉手并不擅长此道,站在灶台边愣了半刻钟,还是厨子告诉她,锅里煨着鸡汤,将面煮熟,青菜焯水,拿鸡汤一浇,就是一碗简单美味的鸡汤面。 许听澜点点头,说得好!但是……面呢? 面,面……厨子倒也灵巧,半句废话没有,扎起围裙就去擀面,面切得很细,外面裹上蛋清下锅,卧一个鸡蛋,煮熟捞出,以备他家大奶奶大展身手。 许听澜亲自浇上鸡汤,摆上翠绿的青菜,颇有成就感的端回了东院。 揭开盖碗,鲜香扑鼻,怀安眨眼便吃了个精光,许听澜成就感加倍。 芃姐儿还不能吃面,只混到几口汤,鼓着小嘴发脾气,直到郝妈妈端来鱼肉糜喂她,才渐渐消了气。 沈聿给儿子放了一天假,自己也难得有兴致想作画,令人铺纸,研出各色的颜料。 怀安想找赵盼玩,又想到赵盼在上学,就百无聊赖的在老爹身边蹭颜料涂鸦。 沈聿画了一个怡然自得的文人,二尺宽袖翩飞,慢步在春日的山径上,仿佛在描绘生在盛世的自己。 题诗曰:啼莺寻芳去,浅草知春归①。 正要令人去前院取自己的私印,转头见怀安正伏案凝神,用一柄尺规比着,在纸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还用各种颜料填成彩色。 他也不打扰儿子,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看。 怀安画完了,举起宣纸,吹干墨迹,道一声:“完工!” 沈聿才问:“画的是什么?” 怀安画的是飞行棋的棋盘,但他故弄玄虚的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教我下棋。” 沈聿不禁莞尔,仍认真的问:“就是这种棋吗?” 怀安点点头:“它很神奇的!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人四个人一起玩。” 沈聿心想,那不是打双陆么? “所以,这叫什么?”沈聿问。 “飞行棋。”怀安道。 “飞行。”沈聿哑然失笑:“你口气不小啊。” 地上待不下你小子,准备飞着走。 怀安对老爹轻蔑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用染了颜色的纸团做棋子,演示飞行棋的玩法,的确与双陆有些类似,只是规则和走法上更加直观一些。 沈聿微微诧异:“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怀安赶紧摇头:“是老神仙教我的!” 相比于怪力乱神之说,沈聿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基因优秀,虽然优秀的方向有点跑偏……不过不重要,优秀就对了。 在怀安的纠缠之下,沈聿带他上街去找了个木匠,定做一些颜色各异的棋子,并另外打磨一块方形木板,按照怀安绘制的草图,用规尺墨线做出更精确的棋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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