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哪里是孝顺,他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悲惨遭遇,想到侧妃女儿惨遭毒手,想到父皇给他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想到宗人府里祸头子弟弟惹出来的烂摊子…… 真是又悲伤又委屈又痛心,巴不得把棺材里的老头儿薅出来问问:“当初为啥要生下他?!” 直到这一环节即将结束,祁王依然痛哭不止,郑迁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体上前劝告:“殿下,宫车晏驾,臣等之悲痛不及殿下万一,可是您一定要保重玉体,大行皇帝的身后大事,还需您主持钦定呢。” 祁王勉勉强强止住了悲声,移驾至旁边的雍肃殿,给大行皇帝拟订庙号、谥号和诏书等等。 一夜之间,满城戴孝。 午门广场上跪满了身着素衣黑带的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等待嗣君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紫禁城的金砖上熠熠生辉,飞檐上的脊兽依次苏醒,居高临下的俯视两朝天子的更替。 两名太监从左右掖门而出,抡圆了手臂挥舞响鞭,抽出三声巨响。 祁王以储君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侧是冗长的一望无际的仪仗。 礼赞官声音洪亮:“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百官再次跪倒,聆听圣训。 这份正式的遗诏并非皇帝迫在眉睫时用鲜血写就的血诏,而是昨晚由内阁几位大臣共同拟订的。 遗诏的内容精简凝炼。先是叙述平生,某年某月登基,在位多少年;接着宣布下一任继嗣:三皇子祁王即皇帝位;随后叮嘱丧仪从简,以日易月,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各省督抚不可擅去职守云云。 最后,忏悔了平生过错,什么重用奸佞,戕害忠良,消极怠政,过求长生,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总之就是这辈子没干好事,回想起来无地自容,追悔莫及。 群臣听着这样一道罪己诏……呸,是遗诏,对于郑阁老的用意,都已了然于心。 包括祁王本人在内,都对先帝的所作所为给予了全面谴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政打下舆论基础。只是不知道,这位资质平庸的青年皇帝,将掌起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驶向何方。 …… 祁王并不能马上登基,他要呆在乾清宫服丧,以月易日,就是守孝二十七日。 出服后依旧不能登基,为了显示自己的谦逊,必须要等到群臣上书请求三次,拒绝两次,才能同意继位,这个过程称为“三辞三让”,是彼此都觉得矫情却依旧乐此不疲的流程。 因此他在这段时间发出的命令,依然是祁王令旨。 初步接手朝务,国事如蜩如螗,难免焦头烂额,内阁的几位阁老可不像他在潜邸时候的师傅们那样可以交付心事,面对这些先皇留下来的人精,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反复琢磨。 他趁着这段时间,放出了刑部、都察院中许多因言获罪的言官,放出了诏狱之中的周息尘,放出了关在东厂的老太监冯春,赐他致仕出宫,颐养天年…… 荣贺跑来找他时,他才想起这可怜孩子已经陪他在榟宫里守孝近一个月了,遂答应他,登基大典之后,叫怀安进宫继续陪他读书。 …… “进宫?” 怀安刚准备送进嘴里的红烧肉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 “爹,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说。 沈聿只觉得稀奇:“不过是把王府的书堂搬到皇极门去,有什么区别吗?” 怀安一脸为难的说:“我知道您高风亮节,可是这世道,总要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吧……” 怀铭呛出一口汤来,陆宥宁拿出手帕帮他擦衣服。 “叫你去陪皇长子读书,又不是去当太监。”怀铭觉得弟弟实在傻得可爱。 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叫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啊?我不是儿子?” 怀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脱口而出:“大哥,你还行吗?!” 随后,他眼看着大哥的脸色一寸寸变黑。 怀铭冷笑一声,撂下筷子就去抓他。怀安大喊着救命,一路逃出堂屋,逃出院子,逃出二门,逃到前院里去了。 陆宥宁一脸担忧的放下筷子,却见全家人习以为常的继续吃饭,照常谈笑,仿佛这家里从来没生过两个儿子。 她毕竟是做长嫂的,哪能看着丈夫追杀小叔子而坐视不管呢,遂起身向长辈们告罪,打算出去拉架。 “不用管他们。”老太太拉着孙媳的手,让她坐下。 “他们一直这样,习惯就好。”许听澜也道。 …… 前院里有口大水瓮,怀安围着水瓮躲避追杀:“大哥,冷静,深呼吸。” 怀铭不想冷静,只想把他扔进大水瓮里。 怀安继续交涉:“大哥大哥,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这么粗鲁会吓到嫂嫂的!” 怀铭一个跨步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你还知道当着嫂嫂的面?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立刻投降道:“我也是受人蒙骗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始作俑者去啊!” “谁?!”怀铭怒气冲冲的问。 “陆伯伯!”怀安道:“那天你们穿着太监衣裳,他说太监的俸禄比翰林高,所以你们改行了……诶?大哥?怎么走了?” 怀安扭扭自己被薅皱了的衣裳,跟在怀铭身后。 “大哥,你别怂呀,老丈人有什么可怕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一句话,兄弟豁出去陪你走一趟,绝不能放过那个信口开河的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哥捂着嘴拎进了院子。 怀安揣着一肚子气回到饭桌上,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他要化悲愤为食欲,长成大高个儿,看谁还拎的动他!
第125章 饭后, 沈聿将怀安叫到眼前,玩归玩闹归闹,书还是要读的, 眼看就要十岁了,四书关尚且过不去,这在老沈家简直属于基因突变的存在。 不过既然已经突变了,急是急不来的, 只能按他的节奏慢慢教。 怀安惊讶的发现,老爹桌上摊着一幅字,墨迹还未干呢。 “爹, 您右手伤了, 怎么写出的字啊?!” “左手。”沈聿的神色, 仿佛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怀安震惊的嘴角抽搐, 他也是左撇子,可是左手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 “别打岔,跟你说正经事。”沈聿正色道:“皇长子的老师有四个, 爹只是其中之一, 每四日带你去宫中上一次课,其余时候可以在家或跟着爹去衙门里读书,你如果不想进宫也不用勉强, 爹这就回绝圣上, 给你找个私塾或西席都可。” 沈聿其实并不想让怀安去做伴读,首先国朝极少有皇子伴读的先例, 其次, 他们是清流文官, 送子入宫做伴读,有阿谀媚上之嫌。 可皇帝在登基大典之后, 单独召见了他,特意提起这件事。皇长子毕竟有些特殊,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吃饭读书着实孤单。 沈聿又是他的老师,日后都是东宫詹事府的班底,教授皇长子的同时看顾儿子的学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待怀安满十四岁,送进国子监继续读书,不会掺杂任何利益关系。 怀安实在对那位姓陆的西席有心理阴影了,忙答应着:“我去我去,不用当太监就好!” 沈聿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才多大,谁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怀安捂着脑袋瞪回去,性教育很重要的好吗?! 沈聿道:“我就说抽屉里的小说话本儿怎么少了不少……” 怀安气的跺脚:“真不是我偷的。” 好在陆宥宁敲门进来,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陆宥宁将一碗汤搁在公公案头,解释道:“这是母亲教儿媳特意熬制的人参乌鸡汤,伤筋动骨毕竟损元气,给您补补身子。” 沈聿笑道:“好孩子,有心了。” 怀安直翻白眼:“爹,您什么时候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沈聿咬着后槽牙对他说:“等你考个进士回来。” 陆宥宁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公媳两人对视一眼,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怀安提醒:“爹,嫂嫂一片孝心,您快尝尝啊。” 沈聿恍然大悟,为表领情,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陆宥宁见公公表情有些痛苦,小心翼翼的问:“味道不好吗?” “好!”沈聿忙道:“味道鲜美,只是有点烫。” “那就好!”陆宥宁显然松了口气,带着备受鼓舞的喜悦,再接再厉道:“我明天再炖给您喝。” 沈聿呛咳起来,怀安忙上前给老爹拍背。 沈聿硬挤出一丝和蔼的笑:“爹知道你孝顺,但这些事可以吩咐下人去做,不必亲力亲为,多累啊。” “儿媳只是偶尔下厨,觉得有趣极了,怎么会累呢。”陆宥宁轻福一礼:“您慢用,儿媳先下去了。” 沈聿点点头,直到她关门离开,才哑着嗓子对怀安道:“水,水,快快快……” 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怀安忙翻过茶杯倒了一大杯水,递到老爹手里。 沈聿喝了一大口,这才喘上这口气来。 “有这么难喝吗?”怀安好奇的问。 沈聿将汤碗推过去:“你自己尝尝。”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别别,我小孩子,喝参汤流鼻血,您慢用您慢用!” 一边说一边后退,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 漠北入境,给朝廷带来不小的损失。 自国初一场伤亡惨重的事变之后,京城百年无警,京师兵籍半为老弱,战斗力很差,幸而周岳驻兵城外,重挫漠北大军,解决了京城危急。 遭到重挫之后,漠北军四处逃窜开始在京郊其他州县、村庄大肆劫掠,直到北直隶各地守军驰援京城,重创敌军,杀死甚重,才迫使其撤兵逃回关外。 原定于秋后的献俘大典,因为漠北入侵的插曲,被生生拖到了入冬。周岳率部下入宫献俘,怀安跟在荣贺身边,有幸目睹了位于午门的献俘仪式。 数百名倭寇俘虏被捆绑束缚押至无门广场西侧跪下,周将军的甲胄在徐徐升起的日光下散发寒光,声音洪亮,目光灼灼,厉声控诉倭寇倭寇之罪,字字如钉,满朝文武无不攥紧拳头,愤恨不已。 当听到倭寇入侵宁安等县,军民死伤三千七百余人时,怀安的眼眶都湿润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守城之战,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最后,刑部尚书出班,向午门楼台上的皇帝请旨:“刑部尚书臣邹恒,奏请斩杀倭俘,请旨!” 新皇登基,尤其当着番邦使节的面,为彰显天*朝大国的仁爱包容之心,往往会宽赦俘虏死罪,改为流放或充军。可是这一次,巍峨的午门城楼上迟迟为传来开释的圣旨,众人看着日头一寸寸升高,纷纷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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