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叹了口气,拿出一本书来:“臣今日侍讲《资治通鉴》,这是下月经筵将要讲到的内容,到时百官各抒己见,殿下去听一听,也可开阔眼界,在此之前,臣先选出几卷,为殿下通讲一遍。” 荣贺点点头。 沈聿讲完一卷,便让他们自行练字,匆匆往乾清宫而去。申时左右要开廷前会议,讨论宗禄问题,宗人院归礼部管辖,他这个礼部堂官是不得不出席的。 参与廷议的无非是内阁阁臣、六部九卿,这些变态的科举制度筛选出来的人尖儿凑成一局,八成时间都在引经据典的吵架。 皇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插不进一句话。因为有些典故他压根就听不懂,只知道在骂人,但又不带脏字。最怕的就是这些人突然停下,要他评理,他既没有先皇的头脑,又没有先皇的手段,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首辅。 郑迁此时会和几句稀泥,然后进入下一轮争吵。 吏部尚书姚斌,人送绰号“姚把子”,为人强势耿介,又身居天官,几乎与内阁分庭抗礼,他主张用强硬的手段打压宗室,达到为朝廷减负的目的。 但郑阁老主张温药滋补,循序渐进。 朝廷的大部分方略,就是在这样的争吵中拟定的,譬如内阁次日呈上的《宗室要例》。 大亓建国百余年,宗室迅速膨胀,人数十倍于初。国库不堪重负,必须出台一系列政策解决这个问题。 在皇帝的首肯之下,朝廷终于要对宗室下手了:一是减少宗室的俸禄,将一些不成文的赏赐和经济优待取消,亲王就藩后,在京城的养赡田将全部收回入官,耕牛给民耕种,工匠兵卒恢复原役,每年征收的子粒银上缴国库;二是控制宗室人口,限制宗室妻妾数量,限制子女封号数量等。 此方略一经公布,居京的宗人聚集起来,集体到宗人府闹事。宗人府大门紧闭,大宗令、左右宗□□丞、主事,上上下下,有爵的无爵的,有品的无品的,同时告病假,给他们来了个人去楼空,别问什么病,问就是流行感冒。 宗人们不敢冲击官衙,纷纷涌上街头开始游行示威——既然朝廷不要体面,他们还有什么顾忌? 郑迁见状,正要站出来稳定宗室情绪。 沈聿拦住了他:“老师,要剜疮割肉,就不可能没有流血和阵痛。” 郑迁痛惜的看着沈聿:“明翰啊,你中了姚滨的毒了!” 沈聿不敢公然与老师发生口角,只能心平气和的劝:“您现在出去,他们必然要讨价还价,可是国库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郑迁叹一口气,返回值房。一份没有经过仔细推敲的方略,就这么仓促而草率的公布出去,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儿戏。 他了解自己的门生,沈聿向来沉稳,是他很早之前就选定的接班人。问题还是出在姚滨的身上,升任首辅以来,郑迁一直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一呼百应,谁知姚滨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气候,可此人冲动蛮干,难当天官重任,应当早日将他赶出朝堂。 沈聿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给老师泡上一杯茶,劝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下衙之后,沈聿的马车行至西长安街突然停下来,车夫撩开帘子说:“老爷,前面的路堵住了。” 沈聿一心在看书,漫不经心的回答:“等一等吧。” 怀安朝外看去,简直瞠目结舌,真是活久见啊,看到宗室游行了。 “爹,我下去看看!”怀安说着,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一跳便感觉被什么东西挂住,悬在了半空,紧接着被老爹拎着脖领拖回车厢。 沈聿猜得没错,这家伙还真要凑上去看热闹。 “就在车上看。”沈聿道。 怀安偷偷做了个鬼脸,扒着窗户往外看:“他们闹成这样,朝廷不管吗?” 沈聿道:“管啊,顺天府的差役轮班在后面跟着呢,砸坏百姓的东西必须赔钱。” 怀安:…… 他这才看到顺天府的衙差列成一队跟在后面,时不时还好心帮着宗室喊两嗓子。 这些宗室养尊处优,被朝廷严格监管,不允许从事任何行业,一个比一个缺乏锻炼,喊上一天,第二天便有中暑或体力不支倒地的宗人,顺天府的服务工作相当到位,衙差抬着担架直接送往太医院,绝不影响余下的宗人继续发挥。 渐渐的宗人队伍越来越少,从稀稀拉拉到后来的三五个人,嗓子都喊不出声了,还在继续坚持。差役们只好两个架一个,继续在京城的主干道上来回溜达。 与此同时,各地的宗藩也都听到了风声,他们常年居于封地,没有京城的宗人那么文明,闻言纷纷暴怒,嚷着要进京讨个说法。 藩王擅离封地是大忌,但地方官员未得旨意不能阻拦,于是还真有不少宗藩快马涌向京城。 皇帝闻言大怒,可毕竟都是同宗,他做不到大开杀戒,于是找了个出头鸟,就是最先进城的家伙,直接抓进诏狱,并放出话去,谁敢踏入京城一步,一律按谋反治罪。 跑到半路的宗人闻讯就是一个急刹车,调转马头往回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脸的,三个月后,京城的治安终于重归平静。 礼部重新清点宗室人数,又查出不少虚报人口和冒领俸禄的情况,总算让朝廷的财政缓了一口气。
第131章 在地方各省, 有胆识的官员都在努力尝试改革税制,抑制土地兼并,减少百姓逃亡, 为国朝提高税收。 任平江知府的谢彦开甚至提出了“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但因触及到士绅利益,推行起来十分困难。 放眼全国, 只有鹿州知县赵淳真正做到了打击豪强、清丈田亩。 赵淳收拾起乡绅胥吏来真可谓不留余地,有阻碍就强行清丈,隐匿官田、隐瞒田产、接受投献、偷税漏税者限期退田, 逾期不退立刻下狱, 一时间县衙大牢里关满了缙绅大户的子弟和奴仆, 一手交田一手交人。 在他的治理下, 鹿州重修了鱼鳞册,百姓减轻了赋税,减轻了摊派和耗羡, 平反了冤案, 过上了翻天覆地的生活。 作为他的同僚和当地乡绅却深感水深火热,想要找人搞他,从他的私生活下手, 却见他每天穿着粗布衣裳, 家里只有一妻一子一女,平时孝顺老母, 严教子女, 没事种菜养鸡, 自给自足,要清誉有清誉, 要政绩有政绩,清正廉明无懈可击。 他们苦思冥想三年,终于想出个好办法,既然搞不掉他,那就让他升官! 于是趁着某次外察,赵淳得了绩优,升任东麟府同知。 这下轮到东麟府上下的官员慌了神,鹿州县不讲武德啊,烫手的山芋往上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懂不懂! …… 厢房里,怀安看着手里的书信,笑得前仰后合。 沈聿推门进来,他忙将赵盼的信件藏在身后。 “看信就大大方方的看,藏什么?”沈聿道。 怀安嘻嘻一笑,将书信拿出来:“爹,我头一次听说,搞掉对手的方法是让他升官。” 说完,他又难以抑制的笑起来,果然逆向思维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沈聿身后跟着云苓和天冬,手里端着饭菜,摆在厢房外间的食桌上。 怀安探头探脑:“怎么在我房里吃饭?” “你母亲带着嫂嫂和芃儿去陆家作客,你大哥有应酬,咱爷俩就在这儿凑合一顿吧。” 怀安点点头,跟着去了外间洗手,手里一直捏着那封信,蹦蹦跳跳的透着欢喜。 “赵伯伯升官倒比你爹升官还要高兴。”沈聿道。 “那当然啦,赵伯伯是一柄锋利的剑。”怀安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沈聿觉得有趣,又问他:“他是利剑,你爹是什么?” 怀安思索片刻:“爹是持剑的人。” 沈聿十分受用:“这评价可不低啊。” 怀安骄傲的说:“那当然啦,我沈怀安的爹,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当的。” 这话沈聿倒十分认同,说出来都是泪啊。 怀安看着信里的内容,又问:“爹,什么叫官田民田一则?” 沈聿解释道:“我朝土地分为官田和民田两种,朝廷的税收也是通过这两种田地纳税。因为官田的租额太重,租种官田的百姓辛苦忙一年的成果几乎全部上缴,留不下活命的口粮,久而久之,官田遭到大量荒弃,加之天灾,加之被私人隐匿,也就无人纳税了。所谓官田民田一则,就是要让两种田地的税赋等同,让抛荒的百姓重新回来耕种。” 怀安好像有点理解了,又问:“民田呢?” 沈聿略一沉吟:“民田的情况更糟,以税收最高的江南为例,民田虽然税轻,但有九成已被缙绅大户兼并,普通百姓争相向大户投献土地,大户则可以免除摊派杂役,最后只有余下一成的土地在缴税,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朝廷的税收却逐年减少。” 怀安突然想起范进的故事,范进中举后,乡邻争相投献田产,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富户,原来是避税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是……官绅优免的田地是有限制的,不是所有土地都能免除啊。”怀安疑惑的问。 沈聿道:“在地方,大户们有许多办法逃避税赋,官府的鱼鳞册都可以造假。” 怀安道:“所以,清仗田亩是均田赋的先决条件。” “是。”沈聿点头。 “爹,咱家两个进士,有没有被投献的田地?”怀安问。 “有啊。”沈聿大方承认道:“有些亲友求上门来,是推脱不掉的,托你祖父的福,爹名下还过继了两个比爹年纪还大的儿子呢。” “哈?!”怀安下巴险些脱臼,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比爹还大的哥。 “什么情况?”怀安问。 “同宗相互过继十分常见,都是名义上的,连爹也没见过他们,除此之外,还有挤破脑袋投身去大户人家做奴仆的,都是为了免除徭役和摊派的手段。”沈聿道。 怀安心想,果然在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生致力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绅,人人都在吸着这个国家的血。 “所以,活不下去的不是被兼并的百姓,而是没被兼并的百姓。”怀安道。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大户有田不赋,贫民田少赋重,勋贵宗室、缙绅豪强隐田漏税,是朝廷危机的主要原因,如今丈田均赋,就是要按照同样的标准征收摊派和耗羡,田多则赋重,田少则赋轻,无田则无赋。” “明白了。”怀安听完老爹的解释,再看赵盼的书信,对赵淳更加敬佩。 地方官员与当地豪绅为敌,所面临的压力、毁谤是无法想象的,也正因为赵伯伯是一颗嚼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们才只剩让他高升这一条“送神”的途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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