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也没说不相信,只是无奈的笑道:“陛下微服出宫访查民情,本是应当应分的,只是先帝极少出宫,他们不太习惯,反应过度了。” “沈师傅,你真是这么想的?!”皇帝有些激动的问。 登基一年多,他已将孤家寡人的滋味尝尽了,就连从前最亲近的沈师傅也变得恪守君臣之礼,今天听见沈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那叫一个感动。 沈聿正色道:“陛下,太*祖皇帝建立六科,是为了监察六部。为了避免六科权能过大,凌驾于百官之上,便想出了’以小制大’的法子,他们不过是一些正七品、从七品的小官,再聒噪也威胁不到陛下,可是他们越聒噪,内阁六部就越谨慎,或许会出现吴琦那样的奸臣,但绝出不了乱国权臣。” 皇帝紧蹙眉头,点点头。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言官再讨厌,也不能轻易打压,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还指望这些“小鬼”约束百官呢。 皇帝摆摆手,对值守太监道:“一律留中吧。” 太监端着一摞完全挡住视线的奏疏,躬身退下。 皇帝又摆手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沈师傅,今日你与朕的谈话不会记入起居注,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快跟朕说说,眼下该怎么做?” 沈聿俯身一礼:“陛下,不要与言官置气,把目光放在下月的廷推上。” 皇帝蹙眉,眼前闪过几个人名。 此次入阁的人选中,曾繁与沈聿希望最大,这即是郑阁老希望的结果,又是皇帝乐意看到的局面。 曾繁与沈聿都是潜邸旧人,君臣感情非同一般,皇帝早就盼着他们入阁了。 可是沈聿提醒他将目光放在廷推上,这是什么意思? 沈聿忽然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陛下,广西按察副使刘方海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是十分合适的平叛人选。” 皇帝手边恰好有一份票拟,广西边民叛乱,久攻不下,吏部尚书姚滨推荐按察副使刘方海赴广西平叛,遭到了郑迁的强烈反对。 沈聿的意思十分明显,应当考虑让姚滨入阁,吏部尚书有了内阁阁臣的加持,才有力量与郑阁老较量一番。 皇帝蹙眉道:“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 “是,如果陛下直接下中旨,情况会完全不一样。”沈聿道。 “这……”皇帝有些犹豫。 依照大亓的官制,皇帝是轻易不能干预官员任命的,尤其是这种不合规矩的特殊任命。 六科言官有封驳之权,到时候僵持起来,谁都不好看,姚滨或许还会受到牵连,身败名裂。 见沈聿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皇帝忽然悟了,如果说朝中还有谁不怕六科,只怕非吏部尚书莫属,吏部掌握着朝中大部分官员的任免,包括六科言官,谁敢给姚滨使绊子不成? “可是这样一来,沈师傅就入不了阁了。”皇帝道。 内阁讲究论资排辈,曾繁的资历比沈聿老,年龄比沈聿大,横插一个姚滨,就会将沈聿的资格挤掉。 沈聿笑道:“臣今年三十五岁,到任兵部、礼部刚满一年,忝入内阁本就十分牵强。” 皇帝叹了口气,他当然希望沈聿入阁了,可眼下的情况,姚滨的确比沈聿更合适。 郑阁老有大功于朝廷,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他近来总摆出倚老卖老的姿态,嘴上说着’以政务还诸司’,事实上依然把内阁当做他的一言堂。 郑阁老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给他提提神醒醒脑了。 沈聿是郑迁的学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老师为敌,这是官场的基本规则,所以沈聿急流勇退,不愿此时入阁做郑迁的卒子,宁愿将机会让给更有分量的人。 他不由感叹,沈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 回家的路上,怀安怕老爹追问他拐带皇帝出宫的事,埋头乖乖看书,假装自己不存在。 如今他总算带注学完了四书,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了,尽管比圈子里多数同龄孩子慢了三四年,不过在经年累月的长期作战中,他的心态变得越来越好。毕竟进度再慢,爹娘也从不拿他和别人比,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在那些大佬面前自惭形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为了瞻仰大山而错过道旁的风景呢? 沈聿看着他“刻苦攻读”的样子啼笑皆非:“平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马车颠簸,不要在车上看书。” 怀安装不下去了,将书本放在腿上:“爹,听说内阁人手不足,郑阁老上书要组织廷推,把阁员补齐。” 沈聿笑道:“消息还挺灵通。”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怀安一本正经的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爹,努努力,啊,争取一下。” 沈聿“啧”的一声,撸起袖子就要揍他,怀安熟练的滚开,咯咯直笑,笑声淹没在碌碌的车轮声中。
第134章 爷俩打闹一阵, 直到怀安笑岔了气才安分下来。 沈聿问:"这么盼着你爹入阁?" "也没有啦,"怀安道,"其实您现在入阁就是最小的, 前面还有四位大佬,很难熬的,哪有在兵部礼部做堂官威风。” 沈聿颇觉好笑:“看的还挺透彻。” “当然,”怀安又拍拍老爹的肩膀:“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 不用有压力!” 沈聿没忍住,弹了他一个暴栗。 玩笑归玩笑,最终还是板着脸告诫他:"你跟皇长子走到近, 在外要谨言慎行, 不要妄议朝政。" 怀安点点头:"的确有人跟我打听过廷推的事来着, 我一概说不知道!" 沈聿揉揉他的脑袋:"鬼灵精。" 陆宥宁半夜临盆, 丫鬟们进来禀告,正房的灯烛全亮了,许听澜披衣匆匆出门, 老太太和季氏也分别赶往东院。 怀安被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惊醒, 到了堂屋便见老爹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芃姐儿,坐在烛光下看书。 沈聿见他睡眼惺忪,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没什么事, 再去睡吧。” 怀安哪里睡得着, 索性往他身边一坐,跟着一起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寅时, 沈聿更换官服, 怀安跟着他去了东院。 怀铭焦急的等在产房外, 许听澜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你杵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 先去上朝吧,散朝后告假回来。” 言罢,又急急回了房内。 怀铭只好去换官服,走前又在产房门口徘徊一圈,把怀安拎到院子里替他守着。 “哎呦,大爷叫他来裹什么乱!”李环媳妇从屋里出来,将怀安一并撵出了院子。 怀安只好回房去做功课,芃姐儿正盘腿坐在院子里,画一束将将开放的金银花,画完的宣纸裁剪整齐,夹在她最喜欢的《童话新编》里,她俨然将这本书当成手账本了,里面不但有她的画作,还有她收藏的树叶和干花。 见妹妹全情投入的样子,怀安没有打扰她,悄悄回到房里,铺纸研墨,发呆喝水,撕纸解手,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意识到应该开始做功课了,这个时候东院传来消息,大奶奶生了。 这下怀安更没心情做功课了,虽然他现在还不方便去看,但是光是在屋里打转,就转到了中午。 直到沈聿散衙回家,怀安才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女,足有七斤重,粉扑扑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眉眼很像大哥,其他五官像嫂嫂。 因是水字辈,沈聿给取了一个洮字,洮姐儿。 怀安喊着要抱,季氏小心翼翼将襁褓交到他手里,抱着“沈小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叔叔了。 沈财大气粗怀安,放假时立刻上街给小侄女打了一对金手镯。 途径孟家的叆叇店,忽然想起一件大事,皇帝托他给太皇太后定制一副叆叇,他要拿着配镜工具进宫给太后配老花镜。 于是拿回一堆试镜架和凸透镜插片,还拿去给表哥陈甍展示配镜原理。还将两片透镜一前一后拿着,陈甍走过去一看,院子里的树仿佛被拉到了眼前。 怀安顺便给他大致讲了望远镜的原理,这些都是因为光的折射。 陈甍立刻铺开一张硬质纸,将怀安所说的长筒加透镜画成了图纸,反复修改,琢磨了一夜。 在陈充的活动下,陈甍得以在京城参加科举,二月里参加了大兴县的县试,眼下正在筹备四月的府试。本来功课就紧,又去研究望远镜,次日上课,没精打采一整天,晚上沈聿问他功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昨晚睡得不好?”沈聿问。 陈甍摇头道:“没有。” “还说没有,自己照镜子看看,两个黑眼圈。”沈聿道。 “表哥刚考完县试不久,又要筹备府试,已经很累了,大伯别说他了。”怀莹道。 沈聿见怀莹对他多有维护,转而去问她的功课。 引火烧身的怀莹赶紧自救,慌慌张张的样子引得兄弟姐妹几个窃笑。 怀莹回到房里就翻箱倒柜,季氏问她找什么,她也不说,最后从妆奁里翻出一小瓶药膏子,怀薇拦住她:“姐,这是公主赏赐的活血润肌膏,每人就这么一点儿。” “我知道。”怀莹道:“我一时又用不到。” 说着,命人拿去给陈甍,叫他每天两次涂在眼底。 十天后,陈甍修修改改的图纸终于画好了,怀安带着图纸,先去找配镜师傅,又去找木匠订制可以伸缩的竹筒。 好在陈甍平日里课业扎实,没有影响府试发挥,以第三名的好成绩通过了府试。 三个月后,洮姐儿的抓周宴上,出现了一样谁也没见过的东西——千里眼。 沈聿颇感好奇,趁着休沐带两个孩子去郊外,竟真从那长长的镜筒中看到了远处的牛羊,连羊角都看的清清楚楚,初次见到,还以为是羊群跑到眼前来吃草呢。 “怎么样,爹?”怀安手脚并用,不遗余力的展示他们的发明成果:“有了它,可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有了它,可以舒展目力,仰观宇宙之大!千里眼,你值得拥有。” 沈聿忍着笑,问陈甍:“所以你这段时间,都在做这个东西?” 陈甍忙解释说:“是怀安想出来的主意,我只是画成图纸。” 怀安在老爹身后着急的直摆手,他宁愿把这个功劳算在表哥头上,也不想被人怀疑他二世为人的离奇身世。 沈聿回转过身,怀安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的笑:“当然是表哥发明出来的,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现象。” 沈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这孩子误打误撞发现的东西实在不少。 “确实是好东西,”沈聿道,“借用一下。” “哎……哎?”怀安追上去:“爹,这玩意做一件挺贵的,我还没玩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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