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进腊月,前院充满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各个店铺的掌柜账房带着账本来家里报账,有家里的铺子,也有怀安的书坊和皂坊,茶楼不用他操心,孟掌柜会打理好一切,拿总账目来跟他核对。 怀安带着裹得圆咕隆咚的芃姐儿出门,许听澜正忙,嘱咐他们零食玩具要少买,零食吃多了伤胃,玩具多的家里都快堆不下了。怀安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全抛在了脑后,芃姐儿喜欢什么都给买,逛一圈下来,衣领上插着两只风车,胳膊上挂着三个脸谱,两手各抱一个泥娃娃,又去叆叇店取太皇太后的老花镜,顺便取自己定制的染色平光镜,也就是墨镜。 和芃姐儿一人一副墨镜带着,走在大街上尤其显眼。 回家放下东西,眼见太阳不错,叫人在院子里支起两把摇摇椅,带着墨镜吃着冰糖葫芦,一边欣赏算盘珠子打出来的雨点般的声音。 “哥,这有什么好听的?”芃姐儿问。 “钱的声音还不好听?”怀安反问。 “不好听啊。”芃姐儿道。 怀安觉得,是时候传授给妹妹一些正确的价值观了。 “没有钱,就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风车啊,脸谱啊,布娃娃,胡子糕,一样也买不起。”怀安道:“你再好好感受一下?” 芃姐儿闭上眼睛,忽然绽开笑靥:“果然很好听!” “对嘛。”怀安接着道:“有了钱,就可以买书,买文房四宝,可以上学读书。” 芃姐儿笑容渐失。 她已经开蒙两年了,总被要求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爬上爬下的玩儿了,整个娃苦不堪言。 于是挎着小脸问:“读书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读书?” 怀安很有兄长范儿的告诉她:“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人嘛,吃饱了饭,总要有点别的追求。” “哦哦。”芃姐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沈聿下衙回家,吃过晚饭,就去盯着小女儿读书。 如今他和长子重新分工,怀铭主要负责怀安的功课,自己则腾出手来教女儿。 芃姐儿从小表现的很聪明,沈聿原以为女儿必定会朝着才女的方向发展,兴致勃勃的亲自给她开蒙,准备十年以后作为才女她爹名留青史。结果这孩子,活脱脱一个小时候的沈怀安!每天求着哄着,威逼利诱,才肯慢慢吞吞的看几眼书,写几笔字。 看着窗前那张干净整洁的小桌子,沈聿压着火气,态度温和的问她:“今天一白天都干什么去了?” 芃姐儿也实诚,掰着小手指头把他们逛了什么地方,买了什么玩具吃食,还听了一下晌的算盘声全盘托出。 “我还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为什么要读书。”芃姐儿得意的说。 沈聿略带欣慰,能弄明白这一点,也是很大的收获,于是他问:“芃儿说说看,人为什么要读书?” 芃姐儿回想哥哥的话,做出了高度总结:“因为吃饱了撑的。” 许听澜手里的账本都掉在了地上。 沈聿沉默片刻,大步走到门口,朝着厢房的方向:“沈怀安,你给我过来!”
第136章 听到妹妹“吃饱了撑的”这句话, 怀安捧腹大笑:“居然很有道理,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眼见爹娘的脸色越来越黑,笑声逐渐变小。 “不是……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怀安忙解释道:“我是想告诉她,握在手里的银子和装进肚里的学问才是自己的,长大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惑, 就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夫妻二人无言以对,虽说不像小孩子该说的话,但话糙理不糙吧。 却听怀安接着道:“更有甚者啊, 不体谅妻子的辛苦, 不分担一二就算了, 居然还嫌她生出来的儿女不够聪明, 读书不够好,您说过不过分啊,娘?” “看人家姚阁老, 家里人口简单产业单一, 没什么需要姚夫人操心的,最关键的是,姚阁老这么大岁数没有儿女, 也不纳妾不蓄婢, 每天散衙回家的路上,还会给姚夫人带最喜欢的卤煮啊, 数十年如一日, 真是感人至深啊!” 芃姐儿使劲鼓掌:“哥哥说的对!” 许听澜忽然觉得案头的账本厚了好几倍, 一年里各房人事账目杂七杂八的倒灶事儿在脑袋顶上直打转,眼前的男人也有点招人烦。 沈聿苍白的解释:“我也不纳妾。” “要是没孩子呢?”怀安反问。 “没孩子呢?”芃姐儿跟着学舌。 怀安眼看着老爹挽着袖子朝他走来。 “快跑!”他一声招呼, 率先跑出了堂屋,芃姐儿倒腾着小短腿跟着跑出去,一气儿跑到大哥大嫂院里。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但他一向懂得轻重缓急,这种时候,哄妻子显然比抓孩子更加紧迫,于是堆了满脸的笑,给许听澜捏腰捶背讲八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好了妻子,沈聿却气的半宿睡不着觉了,半夜里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他有病吧?” 许听澜迷迷糊糊的,口齿含混的问他:“谁呀?” 沈聿叹口气:“没有谁,睡吧。” …… 却说怀铭夫妻二人正守着洮姐儿的小床说闲话,听到屋外婆子丫鬟一阵骚乱,怀铭打了帘子出去,只见一大一小一双弟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我为什么要跑?”芃姐儿边喘边问。 “对哈……” “诶呦,数九寒天的穿得这么少?冻透了吧?”婆子说着,忙叫丫鬟拿两个汤婆子来。 陆宥宁放下女儿出来,忙领着两人到内室暖和。洮姐儿睡熟了,被抱进暖阁,屋里炭火烧的旺,芃姐儿冰凉的小手很快暖和过来。 陆宥宁忙令人去灶房下两碗鸡汤馄饨来。 怀铭哭笑不得:“你还怕爹娘饿着他们?” 陆宥宁努努嘴,只见两人已经吃了小半碗。 怀铭:…… “我要跟嫂嫂睡。”芃姐儿小脸红扑扑的,吃饱喝足,便开始提要求。 结果就是陆宥宁带着芃姐儿睡,把兄弟俩赶出了屋子。 所谓“城楼失火,殃及池鱼”,怀铭抱着枕头被褥在寒天雪地里呆了片刻,遣人去主院知会一声,无奈的领着弟弟去了厢房。 …… 腊月初八,奉天殿照例举办朝会,但今日有些特殊,因为皇帝在朝会上宣布,要册立荣贺为太子,册封大典于次年正月。 太子乃是国本,册立大典一时成为朝廷的头等大事,礼部迅速拟出仪程,昭告各国,请使节前来观礼。 册立大典之后,太子立刻出阁讲学,出阁类似皇室子女的成人礼,区别在于,普通男子在二十岁加冠,并且加字,而皇子出阁一般在十二到十七岁。 这些繁缛的仪式怀安并没有机会观礼,不过他倒是可以参加大哥的冠礼。 男子二十而冠,怀铭的吉日也在春季。 品官冠礼,往往比较隆重。沈家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沈聿一身绯色公服,雁翅乌纱,为长子加冠。 怀铭一身青衣素裳,由赞冠者为其加缁布冠。赞冠者由陆显担任,一番美好的祝词之后,脱下缁布冠,换绛纱服,加进贤冠,再换公服,加爵弁。 怀安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哥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再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中间一应礼仪庄严冗繁,令人昏昏欲睡。直到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当空,芃姐儿已经睡着了,被奶娘悄悄抱走,怀安却是大孩子了,要举止得体,撑着眼皮也要把场面应付下来。 只听陆显为怀铭取表字文恒,并训告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怀铭恭敬应答:“怀铭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随即拜过堂上诸客,再入内室拜母亲,次日随父亲祭拜祖先,告知儿孙已经长成。从此同辈同僚,都要称呼怀铭的表字,而不能再直呼其名了。 …… 怀安是在半个月后才见到荣贺的。 因为太子殿下如今的作息时间过于变态,每日早朝后,天还没亮,就要去文华殿读书,侍读官会看着他读《四书》、《五经》及史书,在巳时左右,再由侍讲官讲其经义,午膳后学习弓马骑射,晚膳前还有侍书官教书法。 怀安直呼陪不起啊,他这小身子骨还在长身量呢,何况他家里又没有皇位继承,为什么要跟着受这个洋罪? 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没了借口,才勉强去东宫陪太子读一天书。 到了东宫所在的撷芳殿,怀安才发现接他的不再是花伴伴,而是一位生面孔。 “这位就是沈公子吧?”新来的公公对他说:“咱家姓王,是新来的总管太监。” “哦,王公公。”怀安见他别有深意的神情,从袖中掏出一张小额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王公公会心一笑,不亏是官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一点即透。低头一看,大通汇票,面值……一两?! 不过碍于怀安的身份,王公公的表情管理依旧十分到位:“沈公子真是看得起咱家,无功不受禄,怎好收您的银子呢。” “哦,”他话音刚落,手里的那张银票就被怀安抽走了,“也对。” 王公公登时脚底打滑,险些绊一个跟头。 怀安平时对花公公和刘公公大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捎带他们一份,那是因为他们忠厚真诚待人好。他常年出入王府宫禁,王公公这种太监见得多了,心情好的时候逢迎一下,心情不好时压根就不惯着,可巧他今天有起床气,心情不好。…… 四下漆黑一片,文华殿中点着灯,荣贺见到他,嘴就没听下,做太子压力很大的。 直到天光微明,已经过了卯时,侍读官员居然还没来,荣贺因问左右:“殷师傅人呢?” 刘伴伴道:“回殿下,殷师傅要迟一些才到,还没散朝。” 两人面面相觑,那还愣着干什么,开整! 便将藏了一个年关的话本儿小说一股脑的倒出来,开始包书皮。 …… 奉天殿,场面乱作一团。 事情的起因还得由周岳说起,周岳节制四镇总兵官,与辽东总兵常有职权上的妨碍,姚滨便做主将其调走,之后不久,蓟辽总督赵勐海对他多有掣肘,兵部便举荐左侍郎韩肃出任蓟辽总督,将周岳不满意的上司换掉。 这下言官坐不住了,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难道不该受到掣肘?同僚不顺眼换同僚,上司不顺眼换上司,万一哪天看朝廷不顺眼,带兵把京城一锅端了怎么办? 照说他们这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手段确实有些恶劣。 言官碍于姚滨先前的恐吓——不许再跟周将军为难,便只好另辟蹊径,再次发挥鸡蛋里挑骨头的手段,对兵部左侍郎韩肃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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