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弹劾韩肃在太子的册封大典上当众咳嗽,认为他有失官仪,且咳嗽说明体弱多病,不适合在兵部执掌兵事,更不适合牧守北防重镇。 皇帝看着奏疏险些气笑了,别人他或许不知道,韩肃以文官掌兵二十年,率部歼敌二万余人,半辈子征战沙场,连子女都没留下一个,经年累月风餐露宿使他落下了顽固的肺疾,一遇冷风容易咳嗽,是根本克制不住的。迫害这样一位为国尽忠的官员,他们良心何在! 遂将奏疏全部留中,作冷处理。 言官却不肯善罢甘休,奏疏石沉大海,他们还可以在朝堂上当面陈奏,皇帝不看奏疏,总不能不上朝吧。 于是十几名御史在朝堂上轮番轰炸。被人欺负到头上,兵部也是要还击的,他们力陈韩肃在抗倭及剿匪战场上的功劳,指责言官们为了沽名出位不择手段,陷害忠良。 言官们最擅长的就是吵架,一番唇枪舌战,骂的畅快淋漓,却忽略了一件事,韩肃不是普通文官,而是掌兵的文官,这类人可不像武将那样伏低做小好欺负,他们是两榜进士,地位优渥,有军功,有声望,而且常年征战沙场,脾气多半不太好。 果然,韩肃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动手,把率先上书的兵科都给事中糊到了墙上。 用牙笏指着他骂道:“前番不跟你一般计较,还蹬鼻子上脸了!” 另有几名脾气刚烈的言官一拥而上,被韩肃三拳两脚干翻一半,另一半也不占上风。 阁老们厉声呵斥,沈聿一个眼神,兵部的官员开始“拉架”,拉住的都是言官,导致他们各自多挨了几拳几脚。 沈聿见火候差不多了,再过火怕是要出大事,这才拉住韩肃。 有一年轻御史从班中出列,厉声喝道:“韩部堂,你朝堂之上竟敢滋事斗殴,成何体统!” 韩肃被沈聿拉着,腾出左手一笏板砸了过去:“斗殴算什么,老子杀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呢!” 牙笏坚硬,正中额头,该御史应声倒地。 沈聿忙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低声劝道:“闹得有点大了,消消火,退一步吧。” 郑阁老对身边的官员说:“愣着作甚,还不扶几位大人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能竖起来的言官们竖了起来,实在无法直立的,就只能找人先抬出去,可他们人都倒下了,嘴上还不肯休战:“韩肃,你当庭行凶,嚣张跋扈。” “快少说两句吧。”同僚们一边劝着,一边将人抬到偏殿,以免血光污秽龙目,惊扰圣驾。 其实抬不抬出去无关紧要,圣驾已经被惊扰的瞠目结舌了。虽说文官斗殴在本朝不算什么新鲜事,可皇帝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谁敢相信只是为了一声咳嗽。 郑迁当面训斥了双方,又问皇帝:“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韩肃道:“朕看韩部堂老当益壮,很能胜任蓟辽总督一职。” 众言官傻了眼,没听错吧,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皇帝居然夸行凶者的老当益壮? 他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反驳回去,便听郑迁一声呵斥:“放肆!” 几人这才缩头缩脑的站定,听皇帝把话说完。 “韩部堂,你把朝堂当戏台子了,上演全武行啊?”皇帝问。 韩肃此时有些畏惧,伏地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朝堂之上滋事斗殴,不可轻恕。”皇帝想了想:“罚俸半年,以示惩戒,钦此。” 言官当然不服,他们觉得定性有问题,这应该属于“行凶”而非“斗殴”,还是在朝堂上动手,怎么也得革职下狱吧。 皇帝却反问:“只有韩部堂在行凶吗?你们还手了没有?” 言官们面面相觑,还是还了,可是打不过啊…… 皇帝却对身边的侍诏说:“你数清楚,今日凡参与斗殴者,一律罚俸半年,以儆效尤。交内阁拟旨吧。” “遵旨。” 言罢起身,值守太监唱一声“散朝”,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摆驾回鸾。
第137章 如此明显的拉偏架, 引起了六科言官的强烈不满。 韩肃是兵部侍郎,每年的“冰敬”、“碳敬”不知凡几,又即将出任蓟辽总督, 半年的俸禄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言官就不同了。 他们多选自家境普通的新科进士,在朝中没有裙带关系,七品小官又没有其他进项, 再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向他们行贿,大多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所以同样的惩罚, 放在韩肃头上, 他们直呼轻描淡写, 放在自己头上, 纷纷嚷着灭顶之灾。 众人搀扶伤员回到六科廊,郑迁便派长子请太医过去探望。 郑瑾与这些人厮混久了,也算有几分薄面, 又哄着劝着, 要他们往后生活有困难只管提出来,这才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 …… 从内侍那里打听到朝会上有人斗殴,荣贺和怀安气的直跺脚, 太刺激了, 好大一个热闹看不见,仿佛亏了一个亿! 沈聿散衙后, 进宫来接儿子, 被他缠着盘问了好半天。 “谁跟谁打架了?” “为什么打起来的?” “打赢了吗?” 沈聿拿他没办法, 只将前因后果简单的对他讲了讲。 怀安听着都生气,这些喷子键盘侠, 真是吃饱撑的,活该被打。 回到家里,沈聿将陈甍和怀远叫来,同他们商量,避开今年的秋闱,三年以后再考。 陈甍、怀远去岁通过府试、院试,取得了生员身份,本该参加今年的科试、乡试,但沈聿认为他文章火候不到,贸然参加乡试易受打击,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也不会很好,便决定如同对怀铭一样,也压他们三年。 两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沈聿便叫长子来,教他将当年的乡试的四书题写在纸上,叫二人来作。 时人将乡试以前的考试称作“预试”,乡试、会试、殿试则称为“正试”,这其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试必出大题,预试可出小题。 是指在乡试之前,考官多喜欢出截搭题,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排列组合成一个新句子,叫考生作文。因为牛头马身,牵强附会,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小题比大题的难度要高。 怀远和陈甍显然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今年八月的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看着怀铭在两张稿纸上写下的题目,各自提笔开始疾书。 见怀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怀铭也写了一份给他:“你的。” 怀安瞬间一脸苦相,吃瓜又吃到自己身上了。 “大哥,我写不来啊。”怀安道。 怀铭劝道:“只是一道《四书》题,不是已经将破题承题的要领教给你了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怀安求救般的看着老爹。 “哎,来了。”沈聿装作妻子叫他的样子,施施然进了内室。 怀安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提笔开始破题。 题目:《君子不重则不威》 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 承题:太史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怀铭看着稿纸上的几行文字,眼前一黑。把“君子不重”解释成体重不够,还大谈孔子的身长腰围重于常人,他怎么敢的? “沈怀安,你是认真的吗?” 怀安赔着笑脸的抬头,忙更换一张稿纸,重新破题: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怀铭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差强人意,至少像句人话。 沈聿这时候出来了,让怀铭将自己秋闱的四书题默写下来,给弟弟们参考。 怀安瞠目结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哥四年前参加的乡试,四年的文章现在默写出来?! 怀铭可不像怀安那样惫懒,自然没有二话,坐在一旁开始默写。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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