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背不过,那就十遍百遍,总有记住的一天。”沈聿道:“铭儿早慧,闻一知十,教他八股时文是顺应天性,怀安资质平凡,按部就班的读书明理,也是顺应天性,日后他父兄在朝为官,还能少了他的出路不成?” 许听澜因道:“这话可千万别让你儿子听见,本来就不知勤勉上进,听了这话更该心安理得了。” 说完题外话,两人对着一壶茶,兴冲冲的继续“求索”孟姨娘的老底,久居京城朝局之中,人自然变得拘谨,许久没能这样痛快的说人长短了。 正说到孟姨娘与霍姨娘争风吃醋的精彩环节,怀安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却蜷成一团,面色极为痛苦。 “救我……救我!”他吭声呜咽着:“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要生我!救,救救……” “怀安,安哥儿?”夫妻俩紧张的拍着他,叫他的名字:“怀安?” 怀安倏然一抖,睁开眼,死里逃生般喘着粗气,一边喘,一边流泪。 看见沈聿和许听澜焦急的脸,他忽然大哭出声。 沈聿心疼不已,将他抱起来拍哄。 梦里,怀安看见了前世的那场大火,想起了一切。 老房子电线短路,卧室里满是火光和浓烟,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来,冲进他和弟弟的房间,叫醒他,背着弟弟往外冲,怀安捂住口鼻紧跟其后。门口沉重的吊柜突然砸下来,将他砸倒在地,他瞬间被砸脱了力,压在下面起不来,眼睁睁看着他的爸爸,原地踟躇两步,背着弟弟头也不回的冲出浓烟火海。 烈火焚身的剧痛,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在烧焦的地板上抓出道道痕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火光许愿,如果有来世,他希望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和关心他的父母。 接着,身上的痛苦消失了,他堕入无尽的黑暗。直到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压制已久的痛楚终于化作一场痛哭宣泄而出,而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像前世父母那样嫌他平凡普通。 许听澜心疼的落泪,声音却十分坚定:“爹娘都在,爹娘以后一定保护好怀安,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怀安。” 怀安哭了很久,他将积蓄了十几年的委屈,一次哭了个够。哭累了,就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沈聿的脖子上抽噎。 母亲的手温柔抚摸他的鬓发,父亲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甘香,睁开泪眼一瞧,父亲的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佛珠。 他伸手去摸,是上好的沉香木,过手留香。 前世总盼着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可在这一刻,却觉得做个小娃娃真的很幸福。 他希望再也不要长大。 次日,李环请示沈聿如何处置沈寿,许听澜有些迟疑的看向丈夫,后者面沉似水,沉默良久。 她猜测他定要杀人,结果沈聿命人将他卖到京郊西山的民窑里挖煤做苦力。 煤窑她知道,京城西山煤矿有官窑民窑无数,矿上的苦力过着“牲畜”一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买卖劳工不合法度,朝廷屡禁不止,却多是饥寒交迫的流民自愿卖身,给家人换点活命的口粮。 “为什么是京郊?”许听澜问。 “我得时时知道他还活着。”沈聿漆黑的眸底透出森然的冷意,可也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弭于无形。
第9章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怀安提着一柄木剑出来,正想从他们身边溜走。 “干什么去?”沈聿叫住他。 怀安赔笑说:“爹,娘,我背完书了,就出去玩一会儿。” 整个老宅沉浸在一片素缟中死气沉沉,丫鬟不敢说笑,大哥和堂兄忙于学业,堂姐们被祖母拘在房里学女红,都不来找他玩,天天关在房里练字也不是办法,沈怀安极想去园子里透透气。 沈聿不信鬼神,可眼下后宅里遍布白纸灯笼,怀安昨晚又被噩梦缠身,他实在不太放心。 又见怀安握着一把小木剑,遂命人去东屋取出一柄未开刃的宝剑:“爹陪你去,教你剑法。” 天降意外之喜,沈怀安两眼放光,颠颠的跟在了后头。 “快下雨了!”许听澜提醒着,阻止爷俩出去撒疯。 已洒然走到庭院中的沈聿,背朝妻子摆了摆手。 怀安学他的样子朝母亲摆手,被父亲抽了一记脖溜。便明白沈聿可以允许他淘气胡闹,但决不允许不尊重母亲。忙回身朝着母亲作揖行礼。 许听澜被庭下滑稽的爷俩逗乐了。 祖宅很大,后园池塘边,迎春花已经冒出了骨朵,漫展着花枝静待春来。 天气阴晴不定,不多时,乌云化作丝丝冷雨飘落而下,沈聿不以为意。他再疼儿子,也不可能将孩子娇滴滴的拘于温室,他是养儿子,又不是供瓷器,经不住半点风雨,将来如何立身于世? 只见他执剑手腕一番,娴熟的挽出几个剑花,矫健的身姿纵逸于剑光间,几番轻盈腾空,又稳稳落地,素白色的麻布斩衰在剑风中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飘逸之中平添几分壮美。 沈怀安看的瞠目结舌。其实回想秦汉隋唐,文武双修的文人不在少数,到了近古时期,文武之间的界限愈发分明,能文能武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老爹就是这样的人啊!长得又帅,学问又好,还会武功…… 怀安眼巴巴的张着嘴,直到下巴都酸了,拿手一托,手动合上。很想引经据典的称赞一番,奈何胸无点墨,直呼“卧槽”又有可能被扁。 正在搜肠刮肚,却见沈聿已提剑收势,剑锋入鞘,利落干净。 满腔兴奋只能化作掌声,拎着小木剑屁颠屁颠的上前:“爹,大哥也练剑吗?” “大哥不乐意学。”沈聿道。 “怀安愿意学!”沈怀安激动极了。 沈聿闻言,眉目舒展,从最基本的握剑和步法开始,手把手的教他。 未过多时,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张春凳,后面跟着好些个低眉敛目的丫鬟,轻手轻脚的从旁经过,春凳上趴着个气息奄奄的人,衣衫凌乱,下半身满是血污,想必是她们趁着阴雨天天色暗,要将孟姨娘送出门去。 沈怀安正在琢磨招式,收步转身,忽然被沈聿揽在了怀里。沈聿假借纠正他的姿势,用高挑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视线。 “怀安,看前面。”沈聿有意往另一个方向指去:“习武跟读书一样,都是要下功夫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爹。”怀安出声打断。 “嗯?” “您教我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就好啦,看起来很厉害,不用下功夫的那种。”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他是真心求教。 沈聿:“……” 他是真想揍人。 半是教剑法,半是陪着儿子胡闹,玩了个尽兴,回到东院时,爷俩的衣裳都快湿透了。 麻衣本就不挡风,还在外头淋雨。许听澜想骂人,又见儿子正在兴头上,不忍扫了他的兴,索性丢下他们爷俩回房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沈聿麻利的帮儿子换下一层层衣裳,怀安此时也注意到自己的衣裳和老爹的有什么不同:他的麻衣缘边是锁边的,缝纫整齐,称齐衰;而老爹的麻布是更粗的生麻,边缘部分没有缝纫,带着毛边,称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老爹和大哥作为宗子长孙,须斩衰三年,而自己和家里的其他孙辈,只需齐衰一年。 古人礼仪之繁缛、宗法之严明,便可见一斑。 饭桌上,陈氏责怪儿子带着孙子胡闹,才是大病初愈,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聿垂首听着,许听澜在一旁忍笑,有句老话这么说来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怀安今天胃口倒是很好,桌上依旧全是素食,却难以抵挡他的食欲,藕片嚼的咯嘣脆,两个小堂姐看在眼里,都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沈聿不敢反驳母亲,转头就去欺负两个大孩子:“瞧弟弟妹妹吃得多香。以后每天去院子里活动活动,别整日坐在屋里读书,回头把眼睛熬坏了,个子也长不高,有你们哭的。” 怀铭怀远诺诺称是。 沈怀安努力炫饭的小嘴一停,好家伙,原来学霸在家里也会挨骂,原因居然是太用功了。 嘴里的莲藕突然就不香了。 正当怀安感叹命运弄人之时,又一场大戏开锣上映。 李环媳妇进来禀事,偏院捉住一对小贼在偷东西,怕惊着女眷,被李环下令捆到前院去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唏嘘,陈氏抬头问:"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生面孔。"李环媳妇道。 "想必正是怀安那日见到的小贼。"沈聿用手帕擦了擦嘴,起身道:"母亲慢用,我去前头看看。" "爹,我也去!"怀安追在后头。 全家最惊讶的人就是他了,在小怀安的记忆里,正月初九分明听到有人在偏院偷情,怎么摇身一变真成了偷东西的小贼? "慢点慢点。"陈氏迭声叮嘱沈聿:"你牵着他,别叫他摔了!" 沈聿顺理成章的牵住儿子的小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沿着回廊穿过二门。 前院里灯火通明,澄黄黄的光线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修长。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堵着嘴跪在院子中央,蓬头垢面,鼻青脸肿。 李环拨开一众小厮上前,将一张供状奉上:"大爷,他们是县里的惯偷,翻院墙进来偷东西的,来过不止一次。" 怀安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看老爹,又抻着脑袋仔细看去庭下的"贼",根本看不清二人的相貌。 他故意指着其中的"女贼"问:"你们明明是人,你为什么叫他'死鬼'?" 李环揪出女贼口中塞着的布条,女贼一阵干呕,举头看向李环。 李环因斥道:"少爷在问你话,看我做甚么?" 女鬼张口结舌道:"死鬼是……是……是行话,我们这行当,称呼同伴都叫'死鬼'。" 怀安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只听老爹抢先一步沉声道:"送官吧。" "是。"李环一摆手,一众小厮将"贼人"叉了下去。 "爹,我还没问完呢。"怀安一脸郁闷。 沈聿不容分说的牵着他往后宅走:"县衙里的小吏会替你问清楚的,再耽搁,饭要凉了。" "……" 他几乎可以确定,两个毛贼多半是李环找来的群演,演了这样一出捉贼大戏安他的心。 沈聿又捏捏他的小手,道:"贼抓到了,往后就不用再害怕了。"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答应下来。有这样疼爱他的爹娘和家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其实怀安猜得不够准确,那一男一女不是群演,是戏台子的伶人。不是专业演员,哪有这么好的临场反应? 李环带着小厮将他们押着出了大门,在街巷转角的黑暗处,掏出一角碎银递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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