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第66章 沈聿本没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 李环媳妇恰如其分的清场,他岂肯错失良时,勾着妻子的手臂愈发用力。 许听澜用手指划过他下颚浅淡的青茬, 缓缓伸向耳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点水般轻触, 若有似无。 沈聿喉结蠕动,哪里甘心浅尝辄止,起身打横将她抱起, 稳稳放在床上。 许听澜合身仰躺, 杏眸微嗔, 才什么时辰就来胡闹?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开, 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后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肌肤像凉透了的脂膏, 在他炽热的掌心融化开来。 天还未完全黑透, 浅淡的夕阳化作暧昧旖旎的暖色。窗边立着一株碧绿的滴水观音,叶片捧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冲破桎梏, 落入土壤。 …… 次日, 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大哥娘亲送老爹出门。 只见他拎着一个包裹, 里面都是给老爹准备的东西, 有一小袋糖果, 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块厚纱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布块。 “这些是什么?”沈聿问。 “昨晚就想跟您说, 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们只能写下来。”怀安道。 沈聿轻咳一声,许听澜看向别处。 怀安只当看不见,打开手中薄薄的册子,扉页写着:防疫卫生安全知识。 第一章是注意个人卫生,里面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随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环境卫生等注意事项;第二章是正确佩戴口罩,画着一个小人脑袋佩戴口罩的简笔画,并用清隽的蝇头小楷作了说明;第三章是饮水饮食卫生,肉类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惊讶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怀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年前王府闹过一场时疫,我问过刘公公和花公公了,这些办法都是有用的,虽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帮您写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气。” 怀安说着,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缝着绳子的厚纱布,演示给老爹看:“这一头挂在脖子上,这一头拴在脑袋后面,这样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带着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瓮声瓮气的说:“都是王妈妈连夜缝的,但是时间太紧张,只够您和几个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开门,我立马去叫她们多做一些,做好就给您送过去。” 沈聿要带两个长随,还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个是礼部的观政进士,外加三个郎中,数一数,共有八副口罩,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虑进去。 怀安又抖了抖糖袋子,里面是块状的饴糖,用油纸一颗颗分别包好:“这个糖,误了吃饭或者头晕的时候,就赶紧吃一粒。” 他记得老爹闹过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觉得怪幼稚的,但还是仔细收在了袖子里。 “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怀安想到要和老爹分开好多天,有些难过。 沈聿心头一暖,捏捏怀安的小脸,蹲下身来,对他说:“爹会照顾好自己的。怀安是男子汉,爹不在家,要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怀安认真答应下来。 沈聿又对怀铭道:“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会也好,去郊外骑马涉猎也罢,酒色财气不要沾,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 怀铭点头,并袖长揖:“父亲保重身体。” 沈聿拍拍长子的肩膀,又对上妻子的目光,刚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许听澜怕他误了时辰,半催半赶的送他出门,还往车里塞了个暖手的汤婆子。 马车碌碌,渐渐驶离家门,转出胡同。怀铭照常去上学,怀安跟着娘亲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许听澜问:“你说的纱布口罩又是跟谁学的?” “相传是一个太医的法子。”怀安随口道,反正他说的是“相传”。 太医院确实有许多民间闻所未闻的医术,许听澜对此深信不疑。 五日后第一批口罩做好,怀安希望能亲自送到他爹手里,大人们都不同意,最终还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将口罩和一些换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赈灾官员都住在临时的行辕中,但也需经常去各州县的棚户区转悠。 天寒地冻,低矮破烂的窝棚四面透风,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压根熬不过严冬。只好令地方官员排除万难也要腾出房屋供灾民居住。 这样恶劣的条件,必然会伴随时疫。沈聿每每接触流民,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行辕之中已有人员病倒,他和一干属下却安然无恙。 回到行辕时,正看见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监等在门口,是来给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机向总领赈灾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荐了这种纱布口罩,十二层纱布,透气防疫病,还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详片刻,交给手下:“回城找几家裁缝铺,尽快定制一批这样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时疫的流民及家人应全部佩戴。” “是。”下属领命而去。 这次的赈灾银,走的是江南织造衙门的帐,由皇帝自掏腰包,毕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钱款相对宽裕。 棘手的是粮,太仓的存粮捉襟见肘,需要向京中富户借粮,次年开垦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粮偿还。 借贷没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风险,哪个富户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沈聿代表钦差设宴款待京中富户,辗转游说,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诱,才从这些惯会搞囤积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万石粮食。 当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儿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数量先后刻上借粮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们的贤德高义,让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记他们的恩情。当然,如果还不满意的话,修个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价钱。 众人笑着表示沈大人真是有良心讲道理的好官,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是送了他们一块碑……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气氛相当融洽的结束了宴席。 雀儿山正在丈量划分土地,山脚下搭起连排的棚户给流民暂且容身,将不愿回乡的流民编为保甲迁入雀儿山“流民村”,相互连保,不得闹事或逃跑,违者连坐。 …… 谢彦开代替沈聿给世子讲学,每隔一日去一次王府,王府的马车会在这天来接怀安,听谢师傅讲课。 谢彦开是唯一一个愿意进入暖棚里看菜苗,并相信他们能种出蔬菜的大人,被二人引为“自己人”,无话不谈。 “谢师傅,您家有几个孩子?”世子问。 谢彦开道:“臣有三子一女,四个孩子。” “可真热闹。”世子一脸羡慕:“怀安的祖母和婶婶要从老家来京城了,他除了哥哥和妹妹,还有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 “还有表哥表姐表妹。”怀安补刀。 世子的脸上更苦了。 “你也可以让你舅舅给你生表弟表妹啊。”怀安道。 世子一想,有道理!转而去向父王提议,托人给舅舅相一门亲事。 祁王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件事,襄宁伯刘承欢年过弱冠,家中也没什么可以管事的长辈为他操持婚事,这样游手好闲一直混下去,日后连个袭爵的孩子都没有,朝廷就会收回他的爵位府邸土地,像雀儿山的前地主武宁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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