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心想:幸亏娘亲意志不够坚定,否则现在喝的就是咸蛋黄腊八粥了…… 吃完了粥,长随入内将食盒收走去洗,沈聿带着两个儿子,沿着泥泞的山路,去看新安置好的流民。 半山腰一片毡棚是流民暂居之所,里面住着面黄肌瘦的老人和孩子。不远处划分的宅基地上,年轻的人们就地取材,拉坯盖屋,忙得热火朝天。 雀儿山是群山,这边是“南村”,山北同样有这样一片村落,大伙儿叫“北村”。南北村加起来,共安置了一千多户人家。 沈聿命郎中将病患集中隔离,并设十几个棚子作为公厕,集中便溺,集中处理。严令百姓不许喝生水,吃生食,凡入口的东西都要煮熟。 除此之外,他还鼓励不用做工的小孩子们捕鼠,一只老鼠拿到吏员那里,可以换一小块腊肠。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捕鼠大队”力量惊人,所到之处,寸鼠不生。 十日之后,山里的老鼠几乎绝迹。 怀安戴着厚厚的口罩穿行其间,行过之处,听见流民热络的跟老爹打着招呼,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志向远大的抱负,没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一块能活人的土地。 老爹黑了一些,也瘦了一圈,但腰背依然挺直,步伐依旧坚毅。怀安知道他这段时间一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和阻碍,也一定解决了很多问题和麻烦,才能将数万流民分三批安置,活人无数。 雀儿山距京城四十里,一天往返时间太紧,他们又在山里转了一大圈,赶不到城门落锁之前回城。 天黑下来,父子便三人合身躺在大通炕上聊家常。 沈聿在外一个多月,不放心家里,问题很多,大到母亲什么时候来京,小到芃姐儿长高了多少,事无巨细。 怀铭一一作答,让父亲安心。 “父亲什么时候回去?”怀铭问。 “月底一定能回。”其实沈聿说了句大废话,月底就要过年了,各衙门封印,一切糊涂账都要留到年后再算。 怀安今天话很少,沈聿以为他真正走到流民中去,大受震撼,明白了读书之苦远不及挨冻受饿的一半。心中稍有欣慰,只要孩子们有所收获,就不算白走这一趟。 怀安的确在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想要做出一些成就,就要拥有官身,说白了就是考科举,可是凭他的智商,只怕考到八十岁也难中个举人! 光线昏暗,怀安拥着棉被,突然问:“爹,我能不能不考科举?” 这话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换一个爹,非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的程度。 沈师傅却保持一贯的淡定:“不考科举,你想做什么?” 怀安翻身起来,从脱下来搁在脚边的夹袄中拿出一个小本子,正儿八经跟老爹谈起了十年计划:“我都打听过啦,等您做到四品官,就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 “大哥是用不到了,”他指指自己,“您看我怎么样?” 沈聿轻笑一下,算是默认。 他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将来送怀安去国子监读几年书,直接参加秋闱,省了前头的县府院试。 “还没完呢。”却听怀安接着道:“等您升到三品,什么侍郎呀,御史呀,就可以荫一子做七品官。” 说着,他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不出意外,大哥到时候已经进士及第了,所以那个蒙荫的儿子还是我。”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等您升到二品,再入个阁,就可以荫一个六品官!万一您当了首辅,我和大哥也是小阁老啦!”怀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仿佛看到了人生巅峰。 他原以为以为读书人只有科举这一条途径,今天才知道,官二代是可以不用亲自考科举的,小阁老吴琦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他刚刚说什么?”沈聿问怀铭。 怀铭的声音冷森森的:“他说立志要成为吴琦那样的人。” “哦,是吗?”沈聿的声音很沉。 “是的。”怀铭的声音堪比屋外的冰天雪地。
第68章 雪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怀安眼看着老爹和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大脑思维开始混乱……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没同频啊。 沈聿靠在炕头, 拿起一本书来,装作看不见。 怀铭乜着弟弟,默默挽起了衣袖。 怀安眼见大事不妙,赤着脚就跳下炕去。怀铭也翻身下炕, 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好整以暇的穿好鞋,放出他好几步远, 才追上去。 怀安仗着个头矮小, 从堂屋的四仙桌底下钻来钻去, 腾挪躲闪, 高呼冤枉。 掀翻了椅子,踢倒了凳子, 沈聿从书本间抬了一下眼皮, 又耷拉下去。他可以烦躁吗?不, 不能。这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快乐”,怎么可以烦躁呢? “等等等等!” 堂屋里,怀安高举休战白旗, 他需要捋一捋其中的逻辑。 小阁老=吴琦=卑鄙无耻, 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人渣败类? 偏颇了, 实在是偏颇了! “大哥, 你听我解释呀!”怀安道。 “说。”怀铭坐在椅子上, 从桌上翻过一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压压火气。 怀安无奈叹气:“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对小阁老这个称呼有些误解,是很正常的……” 他话未说完,怀铭把茶盅往桌上一磕,凝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沈聿。 怀安赶紧溜远几步,接着道:“那个吴琦,他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整体!我要做,就做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爱护百姓,为国为民的……小阁老!” 怀安攥拳,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观极正! 怀铭差点被他噎着,说了那么多华丽丽的废话,还是要当小阁老。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沈聿从屋里出来,提着他的两只小鞋:“把鞋穿好。” 怀安知道,老爹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有过类似志向,不用说,大哥也有,可人家是真有那个实力啊。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扶着老爹的手穿好鞋,笑道:“爹是翰林官,国之储相,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这种话在家里玩笑玩笑就罢了,不许拿到外面说,徒增笑柄。” 怀铭为父亲倒了杯茶,沈聿也坐下来。 “我懂我懂!”怀安揉揉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大哥那天教了的。” “……” 八仙桌两端,父子二人扶额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要谋大逆…… …… 次日,兄弟二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回城,怀铭只请了一天半的假,下午还要回学堂去,马车平稳时,也不忘拿书出来看。 路途枯燥,怀安在狭窄的车厢里动来动去,怀铭见状,拿出一本《中庸集注》:“这个你应该看得懂……”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怀安知道自己打扰大哥看书了,带着歉意接过来,安安静静的坐好,半个时辰过去,车厢里只剩翻书的轻微响声。 见弟弟总算能沉下心来看一会儿书了,怀铭很欣慰,十分兄长范儿的说:“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大哥。” 没人理他。 怀铭将书本从眼前拿走,只见他的好弟弟,真正沉下心了,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倚着车壁睡得心安理得…… 怀铭满脑子只剩一句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敢坞也”。 可看他睡成一小团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又觉得小孩子本就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师长都说他天资过人,他尚且要日夜不辍的用功。他见过太多资质平凡的孩子,被规尺逼着死记硬背,点灯熬油的苦读,打肿了手哭红了眼,熬得体弱多病。 科举之路何其艰苦?放榜之时站在贡院外一看便知,春风得意者才有几人,多是愁眉苦脸,或泣不成声,这些人肩负着全族的希望,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耗干了青春,磨光了锐气,有人半途放弃,有人穷困潦倒,有人或病或疯,有人皓首穷经仍是白衣童生…… 怀铭从长凳下筐子里拖出一条厚厚的毯子,轻轻搭在弟弟身上。 看着弟弟稚嫩的脸颊,又想到家里可爱的幼妹,有什么关系呢?有父亲在,有自己在,他们一生都会平平安安的。 马车在街口停下,车夫将厚厚的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大爷,胡同里堵了别的马车,进不去。” 怀安脑袋向前一磕,醒了。发现自己把口水弄到大哥衣服上去了,怪不好意思的。 怀铭道:“我们走进去,走吧。” 怀安揉着惺忪睡眼跟着大哥跳下车。 原来胡同口停了几辆马车,家门口也停了两辆,将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进进出出的许多小厮仆妇正在搬东西。 二人惊喜:“是祖母和婶婶他们来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李环媳妇指挥着下人们整理箱笼,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不但二婶回来了,二叔也回来了,他奉命回京接收的以兵代赈的流民,正好回家好好过个年。 一家人都聚在上房说话呢,见兄弟两个进去,又是一阵喧腾。 两人给祖母行了大礼,拜见叔叔婶婶,与兄弟姊妹问好。 怀安围着祖母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把祖母哄的合不拢嘴,鬓边新生的白发都变成闪着银光的亮银色。 陈氏将怀安揽在怀里,因舟车劳顿而疲惫的脸上满是享受天伦的喜色。 “老大催得急,这一下子都来了京城,铭儿明年秋闱可怎么办?”陈氏问。 怀铭笑道:“祖母宽心,人要是考得上,住在桥洞底下都能考得上。” 陈氏一愣,随即大笑:“糟糕糟糕,怎么一时不见,铭儿也变得促狭了!” “母亲看这些个孩子,才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季氏道。 “是啊。”陈氏笑道:“芃姐儿都满地跑了,我们哪里能不老呢?” 正躲在人堆儿里偷果果吃的芃姐儿突然被点名,硕大的柑橘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落在二叔沈录的脚下,整个娃原地呆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录剥开那颗橘子,招手让侄女过去。 芃姐儿这年纪还不太记人,分开半年就容易生分,沈录身上又带着武将的杀伐之气,躲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许听澜见状:“芃儿尤其爱吃橘子,前天吃得上火流鼻血。” 陈氏忙道:“可不敢再这样吃了!” 许听澜是怕二叔尴尬的说辞,结果芃姐儿为了一口橘子居然真的跑到沈录面前,撑着膝头大喇喇坐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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