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百年,下界纵有那么几人天纵英才,修为大成,他们唯恐放任这些修士早晚有一天会叫他们窥破天机,便冠以“飞升”之名,大开仙门,纳入仙界,授以仙职,蹉跎道途。 众修士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神仙顶礼膜拜,将飞升视作修道毕生的追求。 “神仙”能背地里纵情声色,亵玩凡女,但绝不能诞下子嗣玷污高贵血脉。 “神仙”能攫天地气机为自己所用,却容不下几滴散落的飞瀑水滴。 柔姬与父母飞升而来,深恨仙门这一切,耻于众人为伍,她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在下界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凡人,也不愿回归仙门。 她被折磨被囚禁,疯疯癫癫至死。 李琅嬛散落玉露甘霖,授仙法于凡民,动摇仙门根基,必死无疑。 白济安纵拔出仙骨,也难逃死路。 这一点,凌守夷从来不知。 从擒捉李琅嬛回仙门那日起,等待他的也将是必死之局。 天帝可以舍弃他的小女儿。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 “夏姑娘。”说到这里,颢苍安静了下来,双眼仿佛苍老了百年,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他……并非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人。” “他的肩膀上不应该肩负着这些所谓的重任。 “他没有高贵的身世,高贵的血统。他也从不比任何人尊贵几分。 “我希望你能帮我,”颢苍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轻声说道,“让他重新做回一个真正的,脆弱的,或卑如草芥的,却有尊严的人。”
第111章 自娲皇抟土造人, 人类自此便诞生行走于这个世界。 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夸父逐日, 无一不书写着为人者锲而不舍、不屈不挠,敢于以一双手、一双脚, 不畏艰险, 改造世界,上下求索,勇于牺牲的精神与魄力。 在高贵的精神面前,所谓的“高贵”的血脉,不过是这世上最无耻之尤的骗局。 故事的主角可以是任何一个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徒。而著书立碑者, 也绝不该局限于那些居位食禄的帝王将相之辈。 不论胎生卵生,湿生化生, 大道之下,众生平等,从来便不以血脉、出身来定尊卑。人是自然之灵, 却不可妄为万物之长。 颢苍只希望凌守夷能重新做回一个踏踏实实的, 大写的“人”,一撇一捺,立于天地之间。 尊也是以道德为尊, 卑也是以卑劣为卑。 “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是柔娘的血脉,只是甫一出生便被抱养在那群人身边。这才养成他这个目空一切的冷傲个性。”颢苍道, “他本性不坏, 若非如此天上的那位也不会对他出手。”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他高高在上飘在云端太久了。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世, 也忘记了自己只是这万灵之一,与这芸芸众生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颢苍说到这里,竟肃容俯身朝她行了一个大礼,涩声道:“夏姑娘,我知晓他做了许多错事,但求你不要与他计较,怜悯他幼时失去父母,认贼为亲的份上,帮一帮他。” “前辈!”夏连翘讶然至极,受之有愧,忙扶起颢苍道,“前辈何至于此!我与他早已互许终身,就算是前辈不说,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死局。” 颢苍温柔地看着她,眼底泛起如水波纹般淡淡的慈爱。 夏连翘:“……”她这才记起来,按辈分来说,眼前这个青年,她应该喊他一声“爸”。 原谅她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实在喊不出口。 应龙所说的这些,她当然知道。 不管是这个世界的本源的故事还是仙门的真面目,也恰恰因为此,她才不能随意开口剧透,天帝是异界飞升而来的大能修士,掌握着某种程度上的时空法则。 书中不过寥寥数言,观者没有耐心,一目十行,也不过几息之间,便看尽书中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她此时直面亲历者的讲述,内心的震动与彷徨与之前囫囵吞枣看书时又全然不动。 夏连翘内心沉甸甸的,她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不胜迷惘地开了口,“可是前辈……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说服他……更何况……” 她并不知晓颢苍口中的帮一帮凌守夷具体而言指的到底是什么。 但若是天帝不死,他们一日也不得安宁。 颢苍静静听完她言语间的迷茫与无措之后,“我知晓,我此言对姑娘而言或许有些强人所难,姑娘若是……” “前辈这是哪里的话。”夏连翘难得有些冒犯地截住他的话头,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直视着颢苍,“答应前辈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只是敢问前辈可有什么计划与准备?” 颢苍怔了半晌,这才又弯唇露出个很浅淡的笑道,“我算是明白,他为何会对你用情至此。” 夏连翘:“……” 在长辈面前说这些总有些尴尬,她有点儿无助地移开视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可能是被她脸上的无助逗笑了,颢苍轻笑一声,倒也没再揶揄她二人。 “准备自然是有的。”提及正事,颢苍的口气明显郑重几分,“对于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柔娘当年其实早有预料。曾留下一封秘信暗藏于她一支发簪内,只待有朝一日,他长大了些,再交予他。” 夏连翘心跳倏忽加快了几分,她正苦于如何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说服凌守夷,如果有他母亲遗下的书信,那这一切就好办多了。 “前辈可知晓这支发簪的下落?” 颢苍摇摇头,“她被擒回仙门之后,我与她夫妻二人便再无得见一面。想来这支发簪也随她回到了仙门。” 他语气和宛,便是说起此事,也只眼底一晃而过淡淡的遗憾。 “他们有可能发现这支发簪吗?”夏连翘想了想,审慎地继续发问。 颢苍:“柔娘为人机敏,行事谨慎。若有朝一日藏不住了,便是她自己主动毁去,也绝不会令它落入仙门之手。我想,这支发簪或许还藏在昔年囚困她之所。” “至于天上那位……”颢苍沉吟半晌,“你过来些。” 她刚走上前,颢苍的手便轻轻钳住她肩头,另一只手摩上她的发顶。 夏连翘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没有反抗。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到全身百脉经络竟为之一开! 一股沛然的灵气,浩浩汤汤,如沧海奔流一般正尽数透过颢苍的掌心,从她顶门灌入她四肢百骸之中。 这本是原著中属于主角的奇缘,夏连翘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阻止,“前辈?!” 颢苍却温而坚决地劝住她,“不要乱动,否则你我俱有反噬的危险。” 应龙磅礴浩荡的灵气一照漫灌而下,如瀑泄地,肆意流淌,一并搅动周遭灵气,掀起罡风阵阵。 处于风暴中心的二人,发丝衣袍无风自动。 颢苍为她耐心解释:“你要记得,天上的那个,他是人,不是神。” “是人便会衰弱。是人便会有破绽。是人,便总有寿元将近的那一日。” “我想,他这些年来不问世事,不是不愿,而是心有余力而力不足。” “你非此界中人,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杀灭他,当非你莫属。我今日留一记剑印于你,但你需记住,这枚剑印至多也只能斩出三剑,你需得小心行事。” 约莫一个日夜之后。 待神魂内最后一丝灵力也荡然无存,颢苍这才抬起一只手,将四周漫溢的灵气纷纷收摄干净。 又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道谢。 “你毋须道谢,我虽送你这枚剑印,但你我都很清楚,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个合算的买卖,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个大便宜,你背上一件大因果。” 夏连翘摇摇头,她回过神来,又想起一件事,迟疑开口,“前辈真的不打算见见他吗?” 颢苍这才露出个可以称之为忧悒的笑来,语气微带怅惘:“有什么见与不见,说起来,我也曾见过他。” “十八年前我擅闯仙门,侥幸未死,曾被囚禁在藏龙山一段时日,之后才转囚至这溟幽海底。藏龙山,你们前些时日也曾去过那儿的。”他提醒道。 不知道为什么,夏连翘总觉得颢苍说起此时,笑容中隐含痛楚与撼恨之色。 颢苍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那时我见到了他。” 是个过分古板又正经的小少年,冷淡骄矜,浑似雪堆作的,看人的时候下颌微扬,一双寒星捻作的双眸居高临下,年纪不大,通体这一身气派倒是像模像样。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心中泛起绵绵细痛。 此言一出,夏连翘愣了愣,心跳骤然漏跳了几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缓缓锁紧。 凌守夷之前的确去过潇湘大泽附近。 她当然还记得湘水村改编的那场剧目,故事中有两条恶蛟作祟,为祸一方,凌守夷持诏下界斩杀恶蛟。 故事里的小少年威风凛凛,冷傲无双。 但同属蛟龙,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后,所隐藏着的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的喉口也变得干涩难言,辞义凌乱,语不成句,“那两条蛟龙难道……” 颢苍回过神来,“你猜出来了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坐实了她的猜测,“那两条蛟龙确为我昔年故友,前来救我。” “夏姑娘,你方才问我为何不愿见他。你也知晓他性格偏执,若此时见我,了解了昔日内情,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己昔年所斩杀的恶蛟实为父亲昔日故友,而自己一无所觉中,亲手葬送了父亲有可能的生路。 夏连翘的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从心底也泛起一股涩然与难过起来。她不敢想象,凌守夷若是得知真相,这对他而言是何其残忍与痛苦。 颢苍似乎也不愿多谈此事。 自将神魂内残存的修为凝结成剑印送予夏连翘之后,他便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虚弱起来,身影也开始一点点由实转虚。 “我肉身腐坏多年,妖修多修神魂,你所见的我只不过是多年之前一抹残留的神魂,因一点执念不肯散去罢了。”颢苍再次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坚持到现在,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身影便虚幻一分, “如今也到我行将消散之际。” 就在他虚影飘飘渺渺,即将消散间,颢苍又不胜歉疚地朝她再拜一礼,“夏姑娘,原谅我以一己之私,将你牵扯进这桩因果中。” 夏连翘鼻尖不由一酸,她之前竟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个性,忙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强颜欢笑道,“前辈这说得什么话。” 她知晓他如今最放不下的当是凌守夷莫属,便郑重地保证道:“前辈今日所托,晚辈必定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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