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围着这盏灯,苦思冥想,百思而不得其解。 灯谜其实并不算太难。谜面是“但愿人长久”,谜目猜的是《般若心经》一句。 只是世人诵读佛经者多,明了其间意思者少,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更遑论能自如地撷取这经文原句? 柔姬大脑一转,心里便有了底,她胸有成竹地上前一步,却与一道温润的嗓音同时叫破了谜底。 “亦无老死尽”。 两道嗓音,对两个人而言都极为突兀,不由转过脸俱向对方望去。 话本中的故事双方终于在此刻相遇。 柔姬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袭青衫长袍,乌发如墨,拢在脑后。 眉是远山的眉,眼是江河的水,唇如三春夭桃,眼底淡淡拢尽了翠霭沉沉,灯火青青。 举手投足,分明是清峻劲峭的文人骨,微微弯唇一笑,却妖冶荒诞如山魈拨开了山野雾气,照见身属山河与天地的懒散不拘。 颢苍看到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瘦瘦小小,绿豆眼高低眉的少女,样貌丑陋实乃生平罕见。 但她那一双乌黑的眼实在灵动,又因为小如绿豆,转动时极为滑稽,颢苍不由噗地吃笑出声。 妖物化形向来随心所欲,千奇百怪者多,颢苍知她“丑陋”,但在他心中实际上却并无美丑之别。 但世人对貌美者多有偏爱,明明是她与颢苍同一时间叫破谜底,这盏珠子灯却被摊主偏心地送予了他。 摊主还颇为歉疚地笑道,“抱歉了,姑娘,刚刚是那位公子先叫破的谜底。这盏珠子灯恐怕只能给这位公子了,姑娘不妨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任挑一盏,我都送你。” 这话说得漂亮又大气,在场众人连声喝好。 柔姬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分明是我与他一同叫破,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偏成了他比我快上一步呢?” 世人总爱以美丑断善恶,若她是个美人,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只觉她不过耍些小性子,哪有坏心,宜嗔宜喜,亦是憨态可掬。 只她此时样貌丑陋,这隐约的牢骚与不满便成了拿乔作势,不知好歹。 众人此时细细想来,竟都觉得是那公子快她一步,七嘴八舌地都来劝她。 那盏珠子灯最后还是被颢苍温和地转送给了她。 柔姬还是生气,但想了想,生得美也不是他的错,何况她生得比他更美。 她没有同他客气。 这本也是她猜出来的,她拿着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说故事只到这里,也是两个有缘人浮萍聚散,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但之后,她一个人继续赏月玩灯,却因为容貌丑陋被人误作偷儿揪住,幸得颢苍撞见出手解围。 双方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真正地紧密交缠在了一起。 只是那时候的柔姬也并未因此对他高看一眼,她感激他出手相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与他道了声谢。 颢苍却对这个张扬又孤僻的少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他才化形未久,虽因为好奇人世饱诵人世诗文经典,但他最好奇的还是“人”。 各式各样,鲜活的人。 颢苍主动提出要与她结伴而行,柔姬也没有拒绝。 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猜,只杀得灯市人仰马翻,摊主反悔,她也不恼,快活得咯咯直笑。 颢苍不由侧过脸看她一眼,只觉得身旁的女孩儿快活得像个水中张扬舞爪的王八。 “你在看什么?”柔姬问。 “在看你。”颢苍回答。 “看我什么?”她来了兴致。 “看你像一只王八。”颢苍想了一下,如实作答。 他并不觉王八有什么丑陋不堪,他自幼生长在天空与湖海之下,周遭好友从飞鸟走兽到王八游鱼,不一而足。 身边有好几个属鳖的朋友化形时与眼前少女所差无几。 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姑娘也是个王八精。 倘若他对面的当真是个普通的姑娘,对方一定会被他这直言不讳气得扭头就跑,跑之前说不定还有打他两巴掌出气,柔姬却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二人一路走着,人潮与花灯汇成一条条流波,数不清的花灯就像是海底缤纷的游鱼与珊瑚。 颢苍昔年为龙在江河湖海间游曳时,因他性子温和,游得又慢,身边常常跟随了许许多多的小鱼。 他有时候会叫这些小鱼藏身到自己的肚皮底下,以避免礁石的触碰与天敌的追击。 柔姬在他身边,就像是跟着他游动的小王八。他越对她好奇,行动间便多有照拂。 她却有些不耐烦起来,只觉得这人一直跟着她,实在麻烦。 趁着两人走得累了歇歇脚之时,她指着街对面的酥酪摊主动提出,她想要吃一碗酥酪。 她知道这个烂好人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不若等他去买酥酪的时候,她趁机溜走,只当是被人群冲散,大家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也当全了双方一个面子。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当真如一只小王八一般飞快钻入了人群,一个摆尾便无影无踪。 没了颢苍的碍手碍脚,她痛痛快快畅玩了一整夜。 带到灯散人静,月落星沉,天际淡白之际,她机缘巧合下绕回到那个巷口。 却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仍静静伫立在那儿,眉间肩头落了淡淡的白霜,白皙修长的手捧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酥酪。 待看到她时,颢苍极为吃惊地抬起眼。 “你回来了?” 柔姬一愣,这下彻底怔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颢苍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她与他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好友,又顺理成章地结为了一对爱侣。 彼时二人都不敢向对方坦诚彼此的身份,很是装模作样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直到双方发觉对方容颜都不曾衰老,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这二十余年中,柔姬便一直以那副黑黢黢的模样与他共同生活。 她也曾想改换回本来的面目叫颢苍大吃一惊。 但也只是想想。 就算她真的变回本来面目,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惊艳之色,或许只会短暂的,小小的楞一下,然后便神情自若地喊她洗手吃饭。 人的容貌只是一副皮囊,她与颢苍都不是在乎人容貌美丑之人,用一副丑一点的皮囊和换一副好看的皮囊,又有何意义? 果如柔姬所料,当二人身份开诚布公的这一日,颢苍对她那传闻中“三界第一美”的容色丝毫不在意。 她倒是在知晓这人是条应龙之后,揪着他的龙角,命他带着自己畅游天地。 这在此后二十余年,成了她最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喜欢抱着他的脖颈,趴伏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冷了,便躲到他翅膀底下。 困了,便抱着他沉沉睡去。 她睡着睡着,他便带着她飞过千山万水,名山大川,畅游在天地间。 或沉入江河湖海,她躲在他肚皮底下,一游几万里。 她是天帝最幼小的女儿,体弱多病,体态娴静,如花照水,如柳扶风。 颢苍发现,这个传说中天帝最幼小的,最善良的,最温柔的小女儿,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柔和善良。 她对仙门满不在乎,每每提及仙门时总会嗤之以鼻,露出一副厌恶与不耐之色,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粉墨乔装,搭起一个大戏台,跳到台上唱大戏的戏子。 她内心藏着一个坏姑娘,动辄便对他拳打脚踢,动怒时更是恶狠狠地揪他的龙角,扯他的羽翅,威胁道:“我要把你揪成秃毛鸡。” “那你就不喜欢了我吗?”柔姬问。 “不。”颢苍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轻声回答,“我爱你。” 又过十年,柔姬诞下一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和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子。 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柔姬的飞扬与跳脱,竟尽数化为母亲无边的温柔与蜜意。 只是仙妖结合,诞下子嗣,为天地所不容。 平日里,颢苍与柔姬喜欢遍游天地,也喜欢并肩坐在院里廊下纳凉,仰面望着夏日里说来就来的暴雨。 而这一切就像夏日骤降的一场暴雨,一时之间,风云变化,电闪雷鸣,仓促得令他二人都措手不及。 柔姬被擒捉回仙门后,他常常感到恍惚,仿佛下一秒,廊下又会出现,那个晃悠着小腿,优哉游哉,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身影。 面对仙门的逼迫,柔姬爆发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 这个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清闲贞静,动静有法的少女,在这一刻爆发出的愤怒,像是一场汹涌的风暴,震慑住了所有人。 她骂他们才是一群疯子,一群骗子,一群忝居神职,窃天偷地,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骂尽仙门的一切,也牵扯出有关仙门的真面目。 颢苍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夏连翘,纵使说起此事,他嗓音也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在千余年前,万余年前,曾有一批修士。 他们隶属于一个庞大的门派。 修士们不知收敛,贪婪地攫取气机,终于令此界灵气断绝。 而他们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打开了前往异界的通道,举派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 这个世界灵气充裕,远胜于从前,有人,有妖,也有能飞檐走壁的炼气士,有流传已久的三教经典,也有往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却唯独,没有神明。 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修为在这个世界近乎于神,他们可以填补这一片空白。 于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诞生了。 门派的宗主成了天帝,人们各封神职,降下神迹,四处修筑庙宇,享受万世不竭的香火供奉。 他们挖空灵脉修建天宫,攫取灵气修筑“倾天瓶”。 倾天瓶并不是真正的瓶,是一只近似于瓶壶的山河飞瀑。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此地不断流转汇聚,经由倾天瓶一遍遍沃灌着仙门,那散落的点滴飞瀑便成了所谓的“玉露甘霖”。 他们尽情享用着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渐渐地与凡人越来越有所不同,出生既通晓宿慧,抬手可操弄山海,和传说中的神明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也因此,他们更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要让神格永远稳固,神仙永远高贵,永远遥远,永远不可捉摸。 此界本就存有修仙的传统,他们曾经试过断绝一切修炼法门,但失败了。 于是,“神仙”能讲法赐道,但仙门功法绝不能容于世,任由下界宗门再过“强大”,也不过仙门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与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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