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娘子?” 一道含着淡淡轻蔑的嗓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萧凌波恍惚间抬起眼,眼前红烛高烧,照得满室鲜红,嫁衣上的描金凤纹华光璀璨。 烛花发出细微的劈剥声,落下一滴滴烛泪来。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她没想到她能嫁给那位小公子,所以当媒人过来说媒时,她虽然忐忑又害怕,但是并没有拒绝。 事实上,这门亲事也由不得她拒绝。 自打那一天她见到他之后,她便常常想到他,坐在田埂一天天地想。 小公子就像一颗明珠落在土疙瘩里,象征着一个炊金馔玉般浮华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太过耀眼夺目。 她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但她也只是想一想,稍微,一点点的,想一想。 直到这天,这个陌生的世界向她敞开大门。 一年前起,她就开始动手绣自己的嫁衣,用的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和丝线,每一粒珠子,每一道针线,针针缀连出女儿家的情思。 陈府的人来了,看到她的嫁衣,说太粗劣,让她剪了,陈府的少夫人穿不得这样的嫁衣。 她舍不得剪,藏到了一口大木箱子里。 迎亲那天,她曾经一遍一遍幻想过那小公子如今长成什么样了?还记不记得她? “嫂嫂,兄长身体不好,鸾珠替兄长来跟嫂嫂拜堂。”眼前的少女笑着向她作了告饶的姿态。 明眸皓齿,柳眉樱唇,像模像样地穿了身喜庆的红衫子,眉毛特地描得很黑,眉峰飞出几分英气。 这是这个陌生的世界向她伸出的第一只友善的手。 她没有在意,抿唇笑了笑,牵起陈鸾珠的手,同她一同步上喜堂。 后来想想,从一开始跟她成亲的人就不是陈玄,或许早就注定了她这不讨他欢心的命运。 陈玄病得很重,洞房那天,少年昏睡不醒,她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一直守在陈玄身边。 心里很紧张,想着等他醒来要如何同他介绍自己。 到天将明未明之际,喜床上的少年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跟从前相比似乎更瘦了,苍白阴郁,瘦得颧骨微耸,像一道幽魂。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说出的话也是颠三倒四,语不成句。 陈玄看到她,微微点头,视线仅仅一带而过。 他并不在乎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的目光不像是看到他的夫人,就像看到一样死物。 陈玄不喜欢她。 嫁入陈府不过几天,她就觉察到了这个事实。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是很明显的。 这也难怪,他是诗文传家的世家公子,自小便修习经史子集,学书、鼓、琴,通晓乐理。 而她粗笨不堪什么都不会做,她没念过书不识字,手因为常年做活,关节肿大,比陈府的婢女还要粗糙。 有什么事,陈玄宁愿交托自己身边的侍婢,也不愿同她多费口舌。 但他也从未亏待过她,对待她倒也算敬重。 刚来到陈府,她什么都不懂,婆婆给她请了教养嬷嬷,手把手地教导她礼仪文字。 但她开蒙太晚,学得太慢,陈府那些机灵的小丫鬟无事的时候,常聚在一起吃吃笑话她驽钝。 纵使她竭力融入这个陌生的高门大族,但贫穷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迹,让她在陈府依旧格格不入,古怪得突出,像个邯郸学步的笑话。 那些小丫鬟也不怎么敬重她,生活中多有怠慢,陈府的丫鬟各个都识字,还精通几门才艺。 她只觉得这些小丫鬟通体的气派比里长家的小姐还大,碰到她们,她常含胸缩背,自觉抬不起头来。 日子一长,丫鬟们的态度也愈发不客气,那一天,她跟陈玄身边的心腹丫鬟起了矛盾,最后还是陈玄出面得以化解。 她以为陈玄多多少少也是偏袒她的。 却未曾想竟撞见陈玄与那大丫鬟说话,少年语气平静说不上什么好恶,只道:“窈娘上不得台面,你多体谅。”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她不过是陈玄房里的一张凳子,一只花瓶之类的。 不会的事情,那就去学,如今她有条件去念书去识字了。 她并不以为耻,从此之后,每到闲暇时间,便拿了诗词歌赋,一句一句照着念。 从小娘就告诉她,家贫没关系,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所以,她也相信她能经营好这段夫妻关系。 成亲月余,陈府家门口突然来了个云游的老道,以一副神丹妙药治好了陈玄多年罹患的痼疾。 也就是从那天起,她觉察到陈玄似乎变了。 老道这一走,似乎也带走了他的神魂,他变得更加冷淡,黝黑的眼里漠视着所有人,只有看到道书的时候,那双眼才会爆发出一阵狂热,那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在这个时候好像才终于变得有生机。 婆婆怕他越陷越深,就逼着她亲近他,他们的关系愈发僵硬,好几次,她清楚地看到陈玄眼里的不耐烦和厌恶。 有一天,她念书实在太累了,念着念着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他。 他似乎是进屋来拿东西的,看到睡得朦胧中的她,蹙了一下眉,冷淡地对她说:“既不喜欢念书,何必还装作喜欢的样子。” 说完便出了房门,连解释的机会也吝于给她。 她想说,不是的,她是真的想要念书识字,可她百口莫辩。 偏见既已根深蒂固,不论她如何解释不过狡辩。 婆婆嫌她懦弱蠢笨,张罗着要给陈玄纳妾,她学过要如何当一名合格的主母,温温顺顺地应承下来,找到一位才貌双绝的女伎。 陈玄知道了,眼里的厌恶之色更浓,看她就像在看无可救药的东西,只对她说:“你当真疯了。” 他厌恶她的软弱,呆板,畏缩,可这性格早已深入她骨髓,她也知道她的性格讨人厌,却实在不知道要从何改起。 只能继续仰头挤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请夫君指点。 她柔软白净的脸蛋,倒映着灯火的微光。 陈玄看着看着她,忽然面色一变,夺门而出。 他常如此。 或许他当真厌恶她。 一天,她好不容易请陈玄留宿,那一晚也下了大雨,可到半夜,陈玄忽又起身离开,纵入廊外的大雨中。 她追出去,看到少年的面色被雨淋得煞白,但双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他死死地看着她,那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目光,这眼神几乎称之为惊怖,像看到什么噩梦的源头。 待到第二日,雨势转小。 这天清晨,陈玄对她的态度难得称之为温和,他头发还半湿地披在肩头,像蜿蜒的水蛇,对她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但这不是安慰,更像是冷言冷语的告诫。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何平和地相处。 她也鼓起勇气问:“你不喜欢我念书?” “我不喜欢念书的女人。” “那我去学一门乐器如何?”她勉强地笑,“到时候便能与夫君合奏。” “我也不喜欢通晓乐理的女人。”陈玄的语气还是很平静。 她知道,他是在骗人,他只是不喜欢她。 但眼下的气氛实在太好。 帘栊半卷,阶下春雨点点滴滴,微风卷帘而过。 她对上他的双眼,陈玄不解回望,少年的双眼黑白分明,如微冷的滟滟春江。 时隔百年,她又重新看到那双眼。 微冷的,温柔的,像刚化冰的春江水。 萧凌波遽然失神。 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众人趁隙纷纷放出飞剑,几道五彩光华霎时间一齐刺穿萧凌波胸膛! 鲜血如泼! 萧凌波顿时被逼退数丈远,喷出一大口鲜血,可饶是如此,她竟还紧紧攥住郑夫人,未曾松手! 鲜血浸透她一袭鲛纱裙,就像她少女时期未曾绣好的嫁衣。 鲜血泼洒在郑夫人秀美的面庞上,郑夫人此时已然吓得呆住,唇瓣微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夫人本是个秀才的女儿,因结识了陈玄,这才踏上仙途,夫妇同修。她从小家境优渥,又被陈玄爱之护之,保护甚好,更不知晓陈玄与萧凌波二人的往事,还以为这二人真是故友。天真烂漫,一向没什么心眼,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眼前的女人口吐鲜血,一双凤眸冷冷将她从头扫视到脚。 到了这个地步,女人竟问道:“你可通晓诗书?” 郑夫人不知丈夫这位故友的表情为何这般狰狞癫狂,吓得六神无主:“我……家父……家父曾教导过我礼仪文字。” 他说过,他不喜欢念书的女人。 “你可擅乐理?” 郑夫人努力定了定心神,“曾学过琴。” 他说过,他对与人合奏没任何兴趣。 陈玄也没想到从前那个懦弱的萧凌波竟刚烈至此。 怕飞剑伤到郑夫人,只能勉强收回飞剑,急道:“窈娘,我知你心中有怨,只管向我来寻仇,丹娘与无辜,你何必为难她。” “她如今在我手中,我想杀便杀,”拎着郑夫人,萧凌波看陈玄铁青的面色,笑道,“我死之前拉个垫背的?不好得很吗?” “怕吗?” “怕我对你的爱人下手吗?”萧凌波眼里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眼里带笑,口中含血,“陈玄啊陈玄,原来你也有这般害怕的时候。” 陈玄看着看着她,面色遽然苍白,顿失血色。 萧凌波长笑道:“我今日便要杀了这个贱人,你当如何?” 言罢,竟然伸手一抓,徒手便要掏入郑夫人胸膛。 陈玄想也未想,不惜此身将遁光一纵,欲先抢下郑夫人而来,白济安与李琅嬛也忙放出剑气, 但许是恨极痛极,让萧凌波爆发出最后的意志力,动作快如闪电,飞剑一时间回援不及,苍白狰狞的五指就已刺穿柔软的胸膛。 陈玄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凌波。 萧凌波白发飞舞,眸光阴狠,将掌心那颗跃动的心脏就地一掷,伸出带血的手,轻抚他眼皮,“你以为我要杀她吗?” 郑夫人跌倒在地。 悲怆尖利的嗓音打破这一片死寂:“玄郎!” 陈玄眼皮带血,面无表情地站着,淋漓的鲜血如注一般从他黑洞洞的胸口喷涌而出。 “玄郎,”萧凌波温婉地笑着,语气难得轻柔,如漫天轻柔的飞雪,“我们同赴地狱吧。” 抚在眼皮上的指甲,骤然用力,硬生生又旋出一对带血的眼珠! 这是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双眼是这么的碍眼。 碍眼到,想让她硬生生,徒手—— 挖出来! 夏连翘看着这对峙中的两人,不由一怔,霎时间,大脑如电光火石,拨云见雾,所有的线索串连在一起,都指向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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