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道,“而今工厂众多,却无工令,着吕雉为工令,秩奉六百石,负责朕麾下所有工厂事宜。” 公卿大夫面面相觑。 虽只有六百石,但权位却极重,普天之下的工厂全是陛下的,陛下的私产与国库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若她负责陛下麾下所有工厂,便意味着天下九州的工厂几乎都要听她的调遣,且不用被他们诘问,因为她只需要对陛下一人负责。 这跟直接让她做治粟内史或者少府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她是正常提拔,从三百石到六百石,晋升速度并不快,足以堵得住他们所有人的嘴,且她负责的事情更为单一,只负责工厂,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不会被钱粮赋税的事情所牵绊,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 ——工令这个位置,简直是为她贴身打造,适合到不能再适合。 吕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谢陛下。”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吕雉迅速起身,俯身拜下,“臣一定恪尽职守,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公卿大夫回神。 但一切已不可逆转,他们说是吕雉入朝时间段,根基浅薄,根本不够资格被陛下越级提拔,陛下便不越级提拔,只给了一个六百石的官职,三百到六百,正常提拔速度,且吕雉只负责工厂,其他的一概不管,无法在朝中结党营私,威胁到他们的位置。 他们的每一条担心都被陛下妥善解决,不存在陛下宠爱公主混了头,与所有公卿大夫为敌也要培养公主自己的势力,陛下根本不屑于那样做,他笃定只要公主是合格的继承人,那么他们都会是公主的势力,所以陛下根本没必要拔除他们,另外再为公主安插自己的人手。 陛下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忠心。 哪怕老丞相辞官归隐,哪怕他们在章台殿上与公主的人吵得天翻地覆,但在陛下眼里,他们都是栋梁之材,都是未来辅佐公主成就大业的擎天之柱。 公卿大夫们心头一热,有声音在章台殿不断响起—— “陛下圣明!” “旁人都夸朕圣明,怎么到了你这儿,朕连个笑脸都没有?” 嬴政抬手戳了下鹤华脑壳儿。 今日鹤华不见客,只简单挽了鬓儿,鬂间没什么首饰,只有一支碧色簪子松松簪在发间,玉质的簪子本就滑,再被嬴政戳了下脑壳儿,簪子便往下面坠,鹤华有些烦,抬手拔了簪子丢在案几,任由长发散开,披落在肩头。 “我曾在雉姐姐面前许下海口,一定要她做治粟内史。” 头发全部散开,越发显得鹤华无精打采,但她却未停下手里的活儿,拿着毛笔,仍在纸上谢谢算算,“阿父倒好,只给了六百石的工令便打发了,我好没面子,都不知道怎么见雉姐姐了。” 嬴政不置可否,“工令更适合她,也更方便让她为你做事。” “若真让她拿了治粟内史或者少府的位置,只怕未必有工令来得容易。” “哦。” 鹤华恹恹的。 嬴政挑了下眉。 十一是他一手养大的,他太清楚十一的心思,小女孩儿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因为吕雉的官职,她向来是务实的人,与其要虚名,不如要实权来得痛快,她不纠结官职,而是在纠结其他事情——蒙毅十日后便会离开咸阳,远赴北疆。 “十一。” 嬴政瞧着面前披散着头发的鹤华,“朕听闻你这几日对王离避而不见?” 鹤华笔尖微微一顿。 嬴政眼皮微抬,“是因为蒙毅离开在即,他会拉着你去寻蒙毅,然后死缠烂打不让蒙毅离开?” 侍立在一旁的章邯呼吸微微一紧。 鹤华手里的狼毫在纸上晕开大团墨迹。 纸张被弄脏,不能继续用,她便放下笔,掀开纸张,让侍女重新取了新纸来。 新的纸张在案几上铺开,她继续重复自己的动作,在纸上算着自动织布机前期投入资金。 “没有的事。” 鹤华道,“他太聒噪了,会打扰我的事情,所以我才不见他。” “等我这几天忙完了,我再出宫找他玩——” 一只手落在她头顶敲了敲。 “十一,成长总是痛苦的,但你是朕的女儿,你不必这般自苦。” 阿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鹤华呼吸为之一轻。 不必这般自苦,是意味着她的阿父自己身后是深渊,所以不想她与阿父一样孤立无援没有退路么? 阿父一路走来失去了太多。 母亲,兄弟,挚友,他们手持利刃,一次又一次将刀尖插入阿父胸口,阿父受够了来自至亲至近之人的背叛,所以舍不得让她走自己的老路,留蒙毅这条退路在身边也无妨? 因为只要蒙毅在她身边,便能将所有背叛与伤害抵御在宫门之外,她不必经历被背叛的彻骨之痛,只需亦步亦趋跟着阿父的脚步,做阿父最中意的继承人便好? “若舍不得蒙毅,便去寻他哭一哭。” 嬴政声音不急不缓,“他素来心软,见你这般难受,兴许便会留下来。” 鹤华心脏狠狠一颤。 可是蒙毅没有心软。 她也曾派侍女去寻蒙毅,但蒙毅总是推脱,说他有事在忙,说待他忙完,定会来宫中寻他。 但蒙毅没有。 或许是工作的交接的确让他忙得头昏眼花,又或许他太清楚自己见了她便会心软,所以连最后的告别都省了,推脱自己忙事情,没有来见她。 这样也好,彼此干脆利落画上休止符,不成为彼此路上的绊脚石。 ——他日后出将入相,而她会成为阿父最为满意的继承人。 “不必着急长大,你才十二,有些事情晚一年也无妨。” 嬴政手指落在鹤华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朕登基为王之际,才十三岁,你到明年再来学阿父。” 鹤华难过起来。 她的阿父,大秦杀伐果决的帝王,给了她帝王所能给她的最大自由。 不逼迫她成长,不逼迫她割舍。 摆在她面前的永远是两条路,向左还是向右,决定权在她。 可是啊,无论给她多少次选择的机会,她的选择只有一个——她要做阿父的骄傲。 鹤华慢慢抬起头,与嬴政极为相似的凤目此时清楚映着嬴政的影子,“阿父,不能总是依赖旁人,这样不好。” 嬴政轻嗤一笑。 鹤华不太明白阿父此时的笑代表着什么。 想了想,大抵是觉得她的话太过孩子气,一个虚岁十二的人,说话老气横秋,一副小大人模样,在真正的大人眼里,就是邯郸学步一样的傻气。 但这种事情无足轻重,因为她手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吕雉虽没有做成治粟内史,但官拜工令,这个位置比治粟内史更适合她,且隶属少府,听从她的指派,不必听公卿大夫们的诘责,这可以让她更加心无旁骛去做自己的事情。 比如说自动纺织厂的推进,再比如说水泥路的推行。 她的五年计划里路是最重要的东西,要想富,先修路是最白的道理,如果有一条通畅的道路,那么这个地方产的东西才能更快运送出去换成货币。 阿父当然明白路的重要性。 自国库有了钱,阿父便一直在修路,八年的时间修了三条路,要路上不长草,要路上下雨不生泥,这对于没有沥青的大秦来讲,是一件极其挑战工匠技术的要求。 但这个时候的工匠真的很聪明,他们经过反复试验,真的找到了办法,把土烤熟,再经过特殊的烧制加入盐碱,这样路面不仅坚硬规整,且被改变了土质的道路更会寸草不生,如后世的柏油路似的。 当然,也的确不输柏油路。 有的豆腐渣柏油路三五年便坏,但阿父所修建的直道经历过两千年的风吹雨打后,仍被二十一世纪的人所使用,至今不生草木,土质坚硬没有泥泞。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不输长城的伟大工程。 但长城盛名在外,秦直道却籍籍无名,追其原因,不过是修得少,保留得也少,如今仍被使用的,只有咸阳到九原郡的一条,也就是后世的西安到包头,南北向,长达七百多里。 以前没有水泥,单是烧制土质便能耗费数年功夫,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水泥,便能省去好多事,缩短至少一半的时间。 她把这件事情算进来,包括自动织布机。 这些事情不再由治粟内史拨款,而是由她的私库出,这是她第一次担起的政治重任,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推进这件事。 她足够受宠,小金库也足够多,再加上兄长姐姐们的资助,以及阿父又私下补贴了她一些,她的自动纺织厂终于顺利在阿父划给她的土地上开张,厂房还没建好,但门头已经挂出来了,那是阿父亲笔所写的名字——十一纺织厂。 规划图是她从二十一世纪的文献里扒出来的,然后根据大秦的实际情况稍稍改动了一下,便可以招募工人开始建造厂房。 工人也是现成的,她的名声太好,又有吕雉为主导的加持,招募工人的告示刚刚贴出去,便招募到了需要的工人,水泥与钢筋运过来,便能开始建造。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她有事没事避着王离,时不时来纺织厂巡查,将自己忙得像只小陀螺,这样就能不去想蒙毅的事情。 她还是太小,容易受心情影响,等她长成阿父的模样,便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她。 “这个地方的地基已经打好了。” 吕雉瞧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鹤华身后的章邯,笑眯眯向鹤华解说,“那块地方明日便能好,还有那一块,已经开始浇筑修建了。” 鹤华微颔首,“虽说赶工,但也要注意工人安全,千万不能出现草菅人命的事情。” “公主放心,我留意着呢。” 章邯时刻守在鹤华左右,吕雉实在避不开,犹豫片刻后,还是当着章邯的面问了出来,“公主,明日便是蒙上卿远赴北疆的日子了,您当真不去送一送?” 章邯眼皮微抬,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面上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她又恢复往日的言笑晏晏模样,“不送了。” “我若闹起来,蒙上卿怕是又舍不得走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耽误他的拜相路?” 吕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王离该回来了。” 鹤华看了眼天色,“我这几日不便见他,便先走了,工厂的事情你多费心。” 不止这几日,她这月余时间都不想见王离。 少年清凌傲气似骄阳的意气风发如同致命的罂粟,会让她沾染之后变得如他一样,会想要挣脱一切桎梏,会想要顺从自己的本心,肆无忌惮沐浴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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