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她起身的动势生生止住,转而将酒倒进注子里头。 那两人没什么警惕性,说的又是满朝人尽皆知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旁边面戴紫纱的舞女逐渐放缓的动作。 “这事儿谁不知道?”其中一人笑了几声,笃定道:“还是为了私盐案,太子回京后便没什么建树,好容易领了桩差,又没办好,圣人可是气得不轻。” 另一个摇了摇头,神秘兮兮道:“你细想,若只是因着私盐案,怎么会拖了这些日子才发落?那林参议的死讯,传回京也有几日了罢?” 衔池将温碗盛满热水,指尖氤氲上些许湿气。 上辈子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宁珣长什么模样,也不曾进过北苑。她并非销金窟里出来的真舞姬,不曾有过贪痴妄念,对太子一知半解的那份懵懂显得尤为可贵,池家看中这点,在将她送进东宫前,几乎没怎么告诉她,她将要面对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样子,又都经历过什么。 是以她根本不知道,宁珣在这年冬里,还被禁过足。 “圣人的心思,哪是我们能揣度的?不过啊,依我看......”那人端起酒盏,饮罢杯中最后一口,酒盏刚一沾桌案,衔池便立马添上满杯。 “什么狗屁私盐,都是幌子——圣人早就厌了那位,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何况如今二皇子风头正盛......” “慎言!” 那人的话被打断也不恼,只仰头又喝了一盏,酒上兴头,借着三分醉意侃侃而谈:“去岁春,那位在边疆惨胜一场,带着一身伤被亲信护送回来——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在那苦寒之地苦守四载,寸土未丢,即便不是天大的功劳,也该是苦劳。” “可回京后呢,圣人'赏'了十杖,责其不够体恤军心。好容易从边关捡回来的半条命,差点儿又送回去,这若是从前,圣人如何舍得?任谁还瞧不出,东宫彻底失了圣心?” 宫中能流传出来的也就这些,再具体的情形,便不是他们能知晓的了。 酒后胡言最易招致祸端,另外那个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忤逆之辞,索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就此争执起来,衔池见状,轻巧抽身从屋里退了出去。 这些事儿,衔池曾经也略有耳闻,可却是头一回,从这样酒足饭饱后的谈资中,如此直接地听到他的狼狈——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人在清醒时,是不敢妄议片语的,有的话即便是人尽皆知,也只能烂在肚中。 狼狈这两个字,本不该同他牵连上半分。 可惜。 他这一生,似乎也总不太顺利。 她想起那只护身符,她在护国寺硬塞给他的那只。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收起来——他不信这些,怕是当夜便随手烧了罢。 东宫。 青衡在书房找着自家主子时,他正执笔在书案前画些什么,落下几笔后略停了一停,又端详几眼。人是身姿挺拔,可神态里透出一股闲适的懒散来。因着不必上朝,他只穿了身石青色常服,衬得人无端温和了几分。 熏炉里燃了龙涎香,满室静谧,全然不似外头传的那样——太子触怒龙颜幽闭东宫,苦求无门。 倒也不全是传出去的话添油加醋,那日乾正殿的动静委实太大,那张紫檀木的博古架都倒下来——正摔在跪着请罪的宁珣背上,结结实实一声闷响,他愣是一声没吭,脊背只在那一刹间不受控地弯了弯,紧接着便自然挺直,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在这宫中,能喊疼本身便是得了恩宠的特权。 而他,已失了这特权七载有余。 那样大的一声响,李德贤守在殿门外都听得一个激灵。 而皇帝背对着他,在一丈远外负手而立,连一眼都不曾回头。 一如他自边疆回京的那个早春,他以极微弱的优势守下了一座几乎不可能守住的城池,代价是一身的伤几乎送了半条命去。回京这一路上高烧不退,好容易活着回了东宫,他原以为,即便父皇不如从前那般看重他,可总会来瞧他一眼。 可他等来的,只一道淬着冷意的圣旨,和十杖责棍。 早春时节,阳光难得,东宫里栽植的玉兰已隐隐绽开,时而能听得鸟鸣阵阵。 他不许宫人搀扶,在东宫依旧冰凉如水的石板上,长跪不起,叩谢君恩。 春风料峭,终究吹醒了年少时对这帝王之家最后的一丝妄念。
第18章 ◎“此人......殿下是想杀,还是想留?”◎ 因着这回,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失望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唯一失算的,是不该对乾正殿那位,还抱有哪怕一分对于明君的信任。 宁珣在夺月坊同林参议碰面那日,为防万一,从他那儿拿走了一份名册。名册上加盖了他的私印,记录着他这些日子来查出的牵涉私盐案的地方官员,以及从截获的信件上振叶寻根,最终矛头直指向的京城四品以上官员。 其中二人,同二皇子有直接联系。 林参议这时候一死,便不能是曾活着回了京,而只能是死在了回京的水路上——这份名册再拖不得,宁珣假托这名册是林参议早在荆州时便有所预感,另遣人将其一路送回京城,送到了宁珣手中。而他拿到后不敢自专,当即便奏请圣人。 原本,他这一局是不会输的。林参议死后,即便诱不出二皇子进一步的动作,只这名册,也算证据确凿。 可他唯一漏算的,却是最重要的一样。 圣人的人心,圣人的偏宠和纵容。 哪怕是林参议还活着,他也不会赢。 对二皇子宁禛,圣人舍不得按私盐那样重的案子来惩处,这事儿即便圣人心里头清楚,也不过提点几句,寻由处置处置他身边的人,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而这朝堂事,不过一杆秤,轻了这头,那头便重了下去。 宁珣静心凝神,看着眼前宣纸,又添了一笔。 青衡进来行过礼,便安静站在一边,等着他家殿下画完。 宁珣抬眼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看着,便继续低头勾勒,目光专注,笔下女子的样貌也愈发秾丽。 等等,女子......? 青衡反应了一会儿,头一回没抻住表情。 这是护国寺那夜,殿下被人追杀时,在废弃佛堂里遇见的那个女子? 他被殿下命令仔细记过那张脸,还在夺月坊将人细细查过一遍,早就烂熟于心,哪怕烧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不过......从护国寺回来至今,也有段时日了,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她的长相? 他乱七八糟地寻思了一会儿,宁珣才搁下笔,拿软帕擦过手,低下头去瞧镇纸压着的那张面容,瞧了半天,倏地一笑——那笑却不曾入过眼底——淡淡唤了画中人一声:“宋衔池。” 青衡迟钝了一拍,又听自家主子继而吩咐他道:“将这画像给你的人皆看一眼,盯紧她,孤要知道,她最后会被送去哪家府上。” 青衡突然想起,林参议死前那日,殿下在夺月坊与林参议碰面时,似乎横生了些细微枝节。 他又不是个傻的,前后这样一关联,立马就猜到当日的情形,也明了殿下的意思。 “她可是认出了殿......”话未说完,青衡便意识到不可能。 她不过区区一介舞女,身份低微,自然不曾见过太子殿下,又遑论认出?唯一能解释通的,也不过是——她同那些人一样,是夺月坊训出来,以便安插进各府后院,替人做眼睛的。 青衡心想,她认不出殿下,那便只能是在房中嗅出了几分异常,又乖乖报了上去。 无论如何,青衡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可留。 不过......他脑中闪过护国寺那夜,他想除掉此女却被殿下喝住的画面,一时竟拿不准主意,罕见地迟疑着问了一句:“此人......殿下是想杀,还是想留?” *乾正殿前。 宁勉行色匆匆,身上的霜白秋装被风一吹,紧贴在身上,衬得整个人纸一样单薄。 小福子规规矩矩行了礼,“四殿下。” 宁勉脚步停下来,看了眼紧闭的殿门,“父皇可在?” 小福子点点头,附到他耳边,小声讲:“二殿下也在,进去有一炷香的时辰了。”——四殿下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对宫人也多宽厚,他也曾承过四殿下的情,这种时候就不得不多说两句:“殿下若是为了替太子殿下求情而来......” 小福子顿了顿,见四殿下果然没有否认,硬着头皮接着道:“五公主昨儿便来过一趟,出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宁勉摆了摆手,温和一笑,“尽一份心罢了。” 宁勉被通传进殿时,皇帝正同二皇子宁禛赏画,见他进来,眉头一皱,招手示意他近前来:“什么天了,还穿这么单薄?底下人都是怎么做事儿的?” “父皇、二哥。”宁勉见过礼,刚直起身,便见宁禛看着他,志得意满,笑着唤了一声“四弟。” 宁勉眉目低敛,上前陪同着一起看画——画是刚进献来的前朝画圣李纬甫的真迹,因着存世量太低,千金难求。而宁禛一向爱集些字画,光是李纬甫真迹,他手中便有两幅。 先是闲聊了几句,见时机差不多,宁勉将话题往太子身上一引,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淡淡瞥了一眼——这一眼自上而下,似是已经看透了他所思所想。 宁勉的话不由自主一顿。 皇帝看着他,适时开口:“朕昨日去看了你母妃,她挂念你得紧。今儿时辰还早,不妨去她宫中看看。” 宁勉只得应下,只是这样一岔,求情的话再寻不到时机开口。 皇帝已经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宫人将画卷起,再价值连城,也只薄薄一卷,皇帝一抬手,竟是递给了宁禛:“你喜欢,便拿去罢。” 宁禛欣喜接过,忙不迭谢恩。 直到两人告退,皇帝才多看了宁勉一眼,兴许是觉着只叫一个空着手回去终归是不好看,便唤了李德贤去取秋猎时他亲猎来的狐裘,赏给宁勉。 两人退出殿外,同行了几步,最终站定在殿前的抄手游廊下。 “四弟瘦了。”宁禛伸手拍了拍宁勉的肩,逆着毛摸了一把狐裘,“入了冬,就变天了,四弟还是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和温妃娘娘,旁的人和事儿啊,少费些心力。” 他似是想起些什么,悠悠笑着又补了两句:“对了,温妃娘娘头风的旧疾怕是又犯了,前两日还同母妃多讨了些份例外的银炭,说受不得凉风。四弟近些日子不忙,合该多去看看。” 他一身朱红冬衣,愈发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 二皇子生母娴贵妃早已掌六宫之权,这几年来积威甚重,虽只是贵妃之位,可也已经形同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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