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格外漫长,已近腊月,竟不曾见过半片雪。 只剩下明月和青黛她还没安排——明月不归她管,不过明月曾陪她出过门,她这一走,明月回到县主身边,直到她从东宫出来为止,是不会再露面了的。 她刻意不曾带着青黛在人前露过面,为的就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同池立诚说好,将青黛安排回厨房,等她回来,还叫青黛来她跟前伺候。池立诚只以为她是想留个念想,一口答应。 青黛回厨房,自然不能再做粗使的活计,衔池替她打点过,叫她跟着出去采买——不仅活儿轻快,接触的人也多,池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不会无知无觉。且这样一来,她们便能有机会在外头碰面。 仔细算起来,青黛跟了衔池不过月余。时间虽不长,但她只听衔池的话,日日被耳提面命着,成长速度飞快。 这晚几乎是衔池支开明月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过来——她被小姐选中,带到身边,为的就是这一刻。 青黛兴奋地握了握拳,满怀期待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眼都不会眨一下!” 实心眼儿。 衔池默默捏了捏额角,忍不住笑了一声,才慢慢将安排讲给她听。 衔池讲得很细,怕她弄不清——连她平日里该留意谁,该小心什么,又该怎么才能有机会见到自己,都事无巨细交代明白。 青黛默默往心里记着。没人告诉她,她的小姐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但再怎么迟钝她也感觉得出,那必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一直很知本分,不会去好奇小姐不让她知道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却没忍住问一句:“小姐......不得不去么?” 衔池正取钱袋子出来——里头是她入京后的积蓄,不算多但也不少,她留着也没用,不如拿给青黛,她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些。衔池闻言怔了怔,旋即笑开,将钱袋子硬塞进青黛手里,才拍拍手:“嗯,是我想去。” 将一切都安置好后,她心里很静,用了一盏梨汤,起身将屋里的东西又看过一遍。 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倒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衔池正式搬进夺月坊的第三夜,便下了正和二十二年冬的第一场雪。 她住在二楼,夜里动静小,竟不知雪下了一夜。一早推开窗时,地上的雪都积了两寸厚。窗棂上的覆雪震落,恰落到一双宝蓝高头靴前。 衔池抬眼,见梅娘只穿了身袄裙——袄裙也没好好穿着,绘了红梅的左肩袒露出大半,站在雪地里倒应景得很。 衔池只多看了一眼,便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抱了抱胳膊——照说她是不该这样怕冷的。她从小跟着宋弄影学舞,一跳便是几个时辰,身子骨早练出来,只是看着单薄柔软,实则身上每一处都充盈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上一世许是换了水土的缘故,后来慢慢她也适应了不少。 如今变本加厉地畏寒,许是因着镇国公府的后湖冰寒凄骨。 “日日这样闷在屋子里头练舞,也不怕闷坏了。”梅娘招呼她下来,“你长在南地,是不是不常见这么大的雪?下来透口气,踩踩雪也好。” 梅娘面上是笑着的,心里却啐了一口——一大早便见世子爷身边的亲信等在她房门外,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胆战心惊出门一听,原只是昨儿下了一夜雪,世子爷寻思着,让她带衔池松口气。 他自个儿不来,倒给她多找闲事。 真对人这么上心,还送她这儿来作甚? 衔池应了一声,取了件猩红斗篷将自己包裹严实才下了楼。 刚落的雪,踩起来很松软,但来回踏实了,就开始打滑。衔池走得很专心,并不说话,梅娘觑了几眼,发觉她的安静并非心情不好发闷,而像是......在等什么发生。 小姑娘心底自有她的安定,重若千钧,旁人动摇不得。这点儿倒让她高看一眼。想到这儿,梅娘试了她一句:“你被这样抛进来,怨不怨呐?” 衔池侧过头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为何不怨?” 梅娘没想到她答得这样直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怨也不见你垂头丧气,可见是怨得不狠。” 话说完,她又记起世子爷几次三番吩咐她要多看顾眼前这位,便像几次安慰手底下别的舞姬那般,娴熟劝了句:“不过那位对你是有情的,确实不必太怨——熬过去就好了。” 衔池皱了皱眉。她对沈澈的怨,细掰开来看,与情无关——只是被欺瞒利用的怨,再深究些,许是被背叛的怨。 她对沈澈与池家的那一点不同就在于此。上一世她不曾信过池家,可她信过沈澈。信得彻头彻尾,也输得彻头彻尾。 因此她也不想再费心去琢磨沈澈对她,是否沾的上个“情”字,若沾了,又占得几分。 意识到梅娘在等着自己的反应,衔池的话在喉咙里滚过,末了只轻笑了一声,状似自嘲:“此刻我站在这儿,怎么能算有情?” 因着这一句,梅娘对她升起的好感又跌落些许,但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轻戳了她一指头:“你啊,还是不懂。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只要手中握了权柄,便硬了心肠。他的情不值钱,但也值钱。” “无一例外。” 一只落单的麻雀飞上房梁,正对上一双隐匿在梁后的眼睛,疑惑地歪过头蹦了两下,被那人刹那间流露的杀气惊飞。 青衡远远盯着衔池——为免暴露,他不能跟得太近,自然也听不清衔池二人的对话。 他在这儿足足盯了两日,今儿才看见她从房中出来。 那日得了殿下吩咐,青衡拿着她的画像给影卫们皆看过一遍,便立马去重新细细查了一遍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毫无疑点,可他的直觉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此人不可留。正因此,他才亲自守在这儿——可守了这两日,也不见任何破绽。 就连殿下特意吩咐过的那张他做过标记的面纱,她进出北苑时,也都好端端戴在脸上。 若要杀她,其实他有千万种方法。 但他不能擅作主张。 那日也不是没问过殿下,他问的是“杀还是留”,而殿下只回了一个字:“可。” 他想不明白。这“可”,究竟是可杀,还是可留? “可杀”的意思,兴许是不能杀,而“可留”的意思,又兴许是得杀——也说不准,万一是殿下一方面不欲杀她,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能说得太直接,最后才轻描淡写来一句“可留”。 但人死不能复生。 于是青衡到底没动手。 很快,在上元夜,他看见太子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同那女子一道从房里出来时,他便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青衡:我那说话总说一半的主子。 下章见面!然后马上!就是!层出不穷的对手戏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哇! 感谢在2023-07-08 16:58:32~2023-07-09 17: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uliC 5瓶;初阳十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他指尖的脉搏与她颈侧的混在一处,同起同落。◎ 正和二十二年除夕宫宴之上,圣人为求团圆的好兆头,特免了太子宁珣的禁足。 除夕夜,千家万户辞旧迎新之时,宁珣终于从东宫踏出,抬头望了一眼东宫外的天。 可惜东宫外也仍是宫墙连亘,仰头望去,墙头没入夜色,遮去半边天。 低头便见宫道连绵蔓去,三步一隔便有宫人掌灯而立,琉璃宫灯照亮红墙,映出团团喜庆,金粉铺路,步步锦绣。 宁珣低眉敛目,以一副恭顺宽厚姿态,随李德贤进殿谢恩。 对衔池而言,正和二十三年来得很寻常。 夺月坊昼夜不歇的舞乐掩过爆竹声,旧岁便随着她舞裙上缀的珍珠一并被甩出去,乏善可陈。 唯一能让她心情好些的是她见了青黛一回——两人约好,青黛跟着出门采买,在逢五逢十之日都会寻由头去东市一家果子铺一趟。衔池若要见她,在附近等着就好。 青黛怀里日日揣着宋弄影亲手为衔池纳的舞鞋,终于有机会交到她手里。衔池问了几句池家近况,青黛事无巨细数过一遍,又想起什么似的告诉衔池,池家这几日对宋弄影似乎格外关照些,吃穿用度都好上了不少。 衔池一面听,一面认真端详起手里的新鞋。鞋子针脚细密,柔软适脚,是件好事——说明宋弄影精神愈发好些了,有力气纳鞋,想来平日里活动也不成问题。 宋弄影做的鞋,比夺月坊的要好穿许多。衔池换了新鞋,夜以继日地在房里练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东宫夜宴近了。上一世她是不知者无畏,而如今,太子在她献舞前便已经见过她,难保不会生出几分疑虑。她要确保,她一曲桃夭舞毕,太子当真能允她留在东宫。否则这一切便是前功尽弃。 那日若非梅娘来给她房门前挂了盏珠灯,她怕是都记不起已是上元节。 珠灯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美轮美奂,她只一眼就猜出是沈澈挑的。梅娘也没遮掩,直说是沈澈遣人一早送来的——这是她第一个在京中过的上元节,他本是想夜里陪她逛一次灯会,可灯会上人多眼杂,念及夜宴在即,为免横生枝节,只能作罢。 珠灯小巧,雅致却并不招摇。衔池没说什么,任那盏灯挂在了她的门外。 正月十五的夜是沉不下来的——花灯彻夜不灭,续上白昼,爆竹燃过的烟气弥漫着整街,烟花零星照亮夜幕一角,远远近近的吆喝声叫好声,惊醒了不知不觉靠着墙睡过去的衔池。 她睡着前还未点灯,屋里漆黑一片,只门口那盏珠灯映出一小团朦胧光亮。 衔池醒了一会儿神,心血来潮般地披了件斗篷,又带了帷帽,将自己彻底遮严实,偷偷溜出了夺月坊。 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些——逢上年节,梅娘忙得脚不沾地,兼之她一直本分得很,坊里盯得也便没那么紧了。 天还是冷,但衔池屏息凝神溜出去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那一刻,只觉心跳如鼓擂,连手都还是热的。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全凭一时热血便冲动去做什么了——方才她只是突然想到,上一世她在京中这几年,竟至死也不曾看过一回灯会。 说不上遗憾,只觉不值——尤其是在孤身一人,亲眼见了满京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一刻。 她忘了带银子,什么都不买,也不停步,只跟着人群走,偶或被路旁玩儿杂耍的胡人吸了目光去。赏遍花灯后,她才寻了处人少的地方停下来,低头捏了捏因着练了一整天桃夭而酸疼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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