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能从母亲那里,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甚至她也不懂得夫妻间该如何相处,便糊里糊涂地被嫁往了建兴。 在建兴磕磕绊绊的日子里,她和周朔笨拙地做着夫妻,笨拙地成为父母。 她和周朔的相处时间其实很少,交流更少。 周朔在建兴的日子里,几乎全在他的主君那边议事。 他们短暂的相处就是用膳那会功夫,期间聊两句孩子,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更多的时间,周朔压根不在建兴。 他总是去周氏的属地,各个地方。姜佩兮不知道他究竟去干什么,为什么总离开,为什么一消失就好几个月。 他明明经常寄述职信回建兴,却从没给她写过信。 他明知他一走就要很久,却从不说带上她。 天翮七年,建兴曾兴起一片喜悦。 姜佩兮从不关心他们周氏的事,她冷漠更疏离。 直到来恭维她的周氏夫人用满是兴奋的语气和她道喜:“阜水那边的渠道终于修通了,两岸的城镇和农田不用再遭受洪涝。这次修筑,至少可保百年无恙。” 整条阜水都是崔氏的,有一段被阜水流经的平原经常发涝,这段灾地属于周氏。 崔氏的地界在上游,洪水祸及不了他们。 治水是件麻烦事,崔氏又恨透了周氏,于是每每阜水汛期,别说帮着周氏治涝,他们不落井下石都算仁慈。 阜水属于崔氏,周氏不被允许碰阜水。多年来都是在两岸修筑堤坝,怎么可能去挖渠呢? 这般想着,姜佩兮便问:“崔氏怎么会允许周氏修渠?” 那位夫人愣了愣,诧异道:“是周司簿说服了崔氏。姜夫人不知道吗?周司簿负责修渠,都已经四年了。” 她不知道。 有关周朔的一切,姜佩兮什么都不知道。谁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 于是在这种被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下,她用成倍的冷漠护卫自己,绝不让自己在周朔面前露出任何想要亲近的意思。 人总是难以在时空的当下把握所有。 而于过后的岁月里,再度勘察时,才能发现许多当时无法注意到的细节。 时至今日的姜佩兮,再度回想周朔的离去与归来,才注意到他似乎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 他眸光的每一次暗淡,都发生在她冷着撇开脸,装作什么都不关心时。 阜水渠道的修成在开岁,喜悦洋溢着建兴,可周朔一直没回来。 随着春暖渐起,周氏族人脸上的喜气散去,压抑不安再度笼罩建兴。 姜佩兮不关心周氏的一切,更倔强地拒绝能知晓周朔消息的一切渠道。 他修他的渠,她封她的渠。 这很公平,那时的姜佩兮就这么固执觉得。 消失了大半年的周朔,在连绵不绝的萧瑟秋雨里返回建兴。 彼时姜佩兮刚将孩子哄睡着,她拍着孩子,轻声哼着歌谣。 屋子里是暖黄的烛火,除了她哄孩子睡觉的声音,就只有秋雨打在梧桐树叶上的缠绵声。 看孩子已经睡熟,姜佩兮起身将被角掖住。 放好床幔转身时,她看到了周朔。 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衣袍边角都沾着湿气。 他就那么寂静地站在那,庄严的黑袍将他锁在黑暗里。 “回来了?” “嗯。” 这就是久未相见他们的全部对话。 他不说,她不问。没有孩子作为话题的他们,只剩互不相干。 姜佩兮坐在烛下看书,精装的书排版优良,印刷清晰。可她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是在盯着书页发呆。 珠帘被撩起后垂落的碰撞声,吸引姜佩兮的注意力。她往那边看了眼,又漠不关心地垂眸继续看书。 他瘦了很多,年前合身的寝衣现在穿却显得空。 周朔走到她身前,递给她一枚福牌。 这是一枚极为简陋的福牌,毛糙的边缘,廉价的红绳,还有歪扭的刻字。它实在不适合作为礼物赠人。 “我回来时,正好遇到一座佛寺,就去求了一个。”周朔解释这个廉价的礼物。 姜佩兮没接,她仍在看她的书,“你不是不信佛?” “敬鬼神。总没什么害处。” 姜佩兮转身朝向烛火,将书搁到凭几上。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书页,淡声道:“放着吧。” 周朔没再说什么,将福牌放到她手边后就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姜佩兮才拿起那枚福牌。 福牌上刻了“康宁”。 有些像周朔的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 何况他学的是古碑体,最讲究下笔的力道,不可能写出这种飘飘浮浮的字。 姜佩兮不在意地将福牌撂到桌上,大半年没见,就弄这么个东西来糊弄她。 窗外又是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槐树叶上。 她靠着软枕,手上捧着书,盯着蜡烛燃烧后滴下的热油,又看着它流淌凝固。 肩上被披上单衣,周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天再看呢,夜里看书伤眼睛。” 姜佩兮转头看他。 简单的寝衣,垂散的长发,温顺的神情,逐渐与天翮七年那夜的丈夫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又看到了他穿着大了许多的寝衣。 君子当言行有举,仪态从容。 周朔一直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那一夜的他,狼狈落寞。 他本来漂亮修长的手,干瘪的只剩骨头。手面全是皲裂的伤口,一道道数都数不过来。 一个曾理智地说自己不信神佛的人,为何会特意去佛寺求福牌?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姜佩兮不知道。 前世的她漠然忽视周朔经受的一切,冷情冷心地看着他为周氏肝脑涂地。 她是很感性的人,会为耳闻中受苦的人伤感。可对于在她眼前落魄不偶的丈夫,却冷漠至极。 为什么呢?姜佩兮想不通。 她伸手拽住丈夫的衣袖,把他拉向自己。 周朔揽住她的背,轻轻抚了抚她的脊骨,“怎么了?” 怎么了呢? 前世的她怎么会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狠心?为什么她能全然忽视他的无助悲伤? 将事不关己贯彻地有始有终? “子辕。”她轻唤眼前的丈夫,手摸到他的颈侧。 “嗯?” 姜佩兮再次看到了前世的周朔,她的袖口被血液染红,手心黏糊的血液越来越冷。 满屋浓郁的血腥味。 他颈间被匕首划开的口子,在不断渗血,几乎已把他的衣襟浸透。 “你总是这么刻薄……”他说。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 灯花在眼前闪烁。 身在治寿的姜佩兮,终于听清了周朔在建兴的那句话。 他的声音已近乎哽咽,他说的是: “你对我,总是这么刻薄。” 惯来平稳的声线在发颤,他的委屈已经溢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一点也不关心。 周朔在征和五年里无人发觉的绝望悲凉,终于被天翮五年的姜佩兮听清。 八年。 天翮五年到征和五年,隔了整整八年。 可这份迟来的愧疚,对前世的周朔毫无用处。 她只能偶然看到他,在回忆中,在不经意间,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 他会来吗?会和自己一样,有再次重来的机会吗? 姜佩兮的思绪已完全混乱,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哀伤,替那个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的丈夫。 她突然很想见他,向他说声“抱歉”。 为自己的冷漠旁观,为自己的故作矜骄,为自己的无意伤害。 “以前的事,你瞒着就瞒着,我们既往不咎。” 姜佩兮抱着身前的丈夫,“但以后的事,不许再瞒我,不论是什么都要告诉我。不管它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匪夷所思。” 妻子哽咽的声音落在耳畔,周朔难得没有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试图仅用拥抱与沉默安抚妻子,可她身上的悲伤却越来越多,像是沼泽在将她吞没。 终于他开口答应了一切, “好,我会的。”
第67章 番外四 姜王夫人对两个女儿的教育截然不同。 姜琼华自在生长, 独身面对风雨,江陵的一切都属于她,权力荣光, 责任杀戮。 姜王夫人不会干预长女的任何抉择,也不会给予她任何帮助。 而小女儿完全被她呵护在温室里, 她掌控着姜瑾瑶的一切。 在不允许幼女叛逆的同时,姜王夫人将所有的温情偏爱都倾斜给了她。 姜琼华刚成为主君的时候, 很缺钱。 她需要笼络地方, 也需要维系与其他大世家的关系, 还得给京都那个被她扶上帝位的蠢货收拾烂摊子。 江陵本来丰盈的府库, 几乎被她搬空. 江陵缺钱,但姜王夫人不缺。 姜琼华曾向母亲求助,想问母亲借些钱。但姜王夫人态度明确:“这是你身为主君的必然经历。” 冷漠拒绝给予长女帮助后,姜王夫人却再次赠与幼女大量的田庄与死士。 长女当时最想要的,她却阔绰地只给幼女。 在阿姐和姜佩兮诉苦后,她爽快地将母亲送予自己的人与钱都给了阿姐。 彼时的姜佩兮并不需要金银, 也不需要离她很远的大量田庄, 至于那些只会誓死效忠的死士,她更不需要了。 可这样的赠与引起了姜王夫人的不满, 她问幼女:“佩兮,你把你的一切都给琼华。那么她会把江陵分你一半吗?” “我不要江陵。”她倔强回答。 母亲看了她很久, 最终启唇戳破她们摇摇欲坠的姐妹情:“琼华不会分你一半江陵, 你很清楚。” “母亲既然送给了我, 我想怎么做就是我的事。如果母亲不满,可以再把它们拿回去。” 她平时是绝不敢这么和母亲说话的, 但被踩到痛处后,姜佩兮便开始耍横。 可出乎预料地, 母亲没有责备她,只是给她划定了限度:“你要多为自己做打算。听母亲的话,佩兮,你往后会用到这些。你想给琼华,母亲不拦着,但不能太多。” “我给阿姐一半。” “不行。”母亲冷酷否决了她。 “四成。” “三成。”这是母亲划定的底线。 从妹妹这获得的三成额外收入,是绝不可能够姜琼华打点上下,又锻造兵甲、训练军士的。 她很快向江陵的族人举起了屠刀,那些固执跟自己作对的政敌。 屠刀能带来两方面好处:清除反对分子,保证接下来的决策都能顺利实施;从被杀的族人家里,抄出他们世代的积攒。 在某种程度上,姜王夫人在逼长女对自己的族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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