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局内人知晓,张达一心为国为民,恪尽职守,清正廉洁,唯独疏忽了对儿子的教导,最终酿成大错。或许只有亲手了结一切,才能些许化解心中的愧疚与悲恸。 两日后,张达亲自斩了张昌。 当晚,张达开始递交辞呈,请求告老还乡。 张达前后一共三次递交了辞呈,无一例外全被小皇帝驳回。小皇帝甚至亲自登门拜访,言语恳切,力争挽留张达。 朝堂清廉少不了张达,派系制衡更少不了张达,他们都明白内在的道理。 所以最后的结局是,张达留了下来,继续任职都御史,维持朝堂稳定。 而在江琅方面,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场景。 随着江琛案的沉冤昭雪,百官对于江琅的态度有了大幅转变,皆以江琅为良将,饱含恻隐之心与期望之情。有人认为,按江琅的才能,理应委以重任,恢复其都督实职。有人认为,江琅这些年受到无妄屈辱,理应抚恤,赐予其官职及金钱上的优待。 总而言之,是要给予江琅一切能给的补偿荣誉。 至于军事,各边疆镇守将领本就心系江琛,对江琛抱有感恩亦或崇拜之情。当初碍于江琛贪污案闹得沸沸扬扬,又因为江琅之前私下有过暗示,劝慰他们一心用于沙场战事上,抵御外侵,保一方平安,他们才安心镇守边疆,在各自领域范围内活动,远离朝堂,鲜少入京,直至今时今日。 江琛翻案,江琅重获信任,各地边侯蠢蠢欲动,心向江琅。 江琅成为了朝堂内外的另一个中心。 任月语这时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原来如此深不可测,平时不冒泡就算了,若真冒泡,就能一下蹿这么高。 怪不得江琅有意收敛锋芒,因为他清楚会带来的后果。 怪不得小皇帝对江琅的态度如此矛盾,一边想用江琅,一边想尽办法提防江琅,因为江琅虽然没有造反的动机,但确实是有造反的能力。 她要是皇帝,她也防他。 *** 小皇帝来了一道圣旨,由郑公公宣旨。 圣旨重心清晰明确,小皇帝恢复了江琅都督一职,并决心为江琅举办册封盛典,让江琅在天下人的注视下,受封为公爵。小皇帝要求江琅即刻返京,接手都督政务,并为册封大典做准备。 郑公公告诉江琅,“回京的车马已为将军备好,将军无需操心,同奴才一道启程即可。” 郑公公站在案前,任月语陪着江琅正跪着听旨。 听到小皇帝要江琅立马回京这一席话,任月语心慌,急忙追问,“那我呢?” 圣旨里并没有提及任月语的名字,她有种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理应与江琅一路返程。可没有亲耳听到郑公公的话,她提着一颗心,消极焦虑,无法放松。 郑公公安慰任月语,“公主还请放心,皇上特意交代过,护送公主回月照古国的相关事宜,由孟副将接续完成。” 任月语不甘心,再一次确认道,“什么意思?剩下的路,由孟昭启送我,江琅就不送了?” 郑公公点头,“正是。孟副将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完成护送任务,定毫无问题。” “噢……”任月语忽然一下泄气,跪坐在腿上,两眼无神。仅存的一点微小的希望也被浇灭,她在沮丧难过中,还有一点懊恼。 早知如此,就不送那封密信了,起码能够把江琅留在身边。 江琅回望了任月语一眼,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他一直没有接旨。 郑公公等候了一刻,意外收起了圣旨,邀江琅起身,“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任月语眼里忽然有了光。她直起小身板,往江琅和郑公公的方向伸着脖子,企图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幻想着事情是否会出现转机。 郑公公悄声告诉江琅,“皇上还有几句话,要奴才务必带到。” 江琅余光在意着任月语的举动,“郑公公请讲。” 郑公公将皇上的意思转达给江琅,“将军也是聪明人,理应明白皇上此举,除了是圣恩浩荡外,也包含了对诸多大臣的安抚。让良臣得到应有的奖赏,不至于使众人灰心。换句话讲,此次为将军设立的册封盛典,比起将军本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味。” 江琅意会,这果然与他所料的相差不离。 郑公公继续道,“皇上慈心仁厚,体谅将军的切身感受,了解将军向来不愿抛头露面,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所以皇上特意让奴才转告将军,若将军愿意,那便接旨回京,若将军不愿意,那便不用接旨,不算抗旨。之后的事情,将军不用操劳,皇上会替将军解决。” 江琅明白了小皇帝的言下之意。 郑公公向江琅作揖行礼,“此事不用着急,还望将军一定考虑周全,明日午时之前答复奴才即可。” 江琅予以回礼,“有劳郑公公。” 墨青色屋柱上,倒影着两人低头耳语的影子。 江琅在谈话的间隙,看向任月语,正与任月语四目相对。任月语惊慌,匆忙撇开视线,看向一侧的青瓷花瓶,看着瓶身上的山水图纹,假装专心致志。 实际却是任何纹路都没有看进去。 *** 晚上,江琅与贺懿在书房内议事时,任月语找了程恒帮忙,助她爬到了屋顶上。 任月语对程恒的说辞朴实纯粹,“我想吹吹风,看看夜景,书房的屋顶是最好的位置。” 程恒素来只听吩咐不问缘由。他之前虽说只听将军一人吩咐,不过近来观察到将军对夫人的在意程度,衡量着夫人的话他应当也该听从。他于是帮助任月语飞上了屋顶。 任月语站稳后,又一次露出了简单纯粹的笑容,忽悠程恒,“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要不你先忙你的事?我就不耽搁你了。” 程恒后退一步,“若夫人有所需要,唤我一声即可。” 程恒识趣地离开了屋顶,犹如蝙蝠那般,消失于夜色中。任月语确认再看不见其他人影,才坐了下来,小心趴在瓦片上,妄想听清屋内的声音。 屋内,书架前,贺懿猜测江琅的心思,“可是梅季远大人给将军带了信?” 江琅合上了摊开的书页,“嗯,在圣旨到之前,就已经收到了老师的信。” 梅季远的信开篇便是两个字,“速归!” 他的意思很明确,此刻是江琅回归朝堂的绝佳机会。张达初衰,江琅初盛,一衰一盛之间,恰能达到新的平衡。他便能站在这样的平衡之上,成为一股独立而具有压倒性的力量。 他在信中的原话是,“张达刚正不阿,但为人实在守旧古板。圣上励精图治,但处事委实优柔寡断。局面僵持不下,原本应当在景和元年推行的六项新策,如今竟只成功一项,其余皆被搁置,其中包括了柴存的《十三田律》……国事耽误久矣!” 江琅被套在了这段话上。 短期来看,推行新策至关重要,江琅理应回京,助一臂之力。 长期来看,有了江琅的制衡,张达再去冒头的可能,无法获得更进一步的空间。长此以往,形成梅季远的一家独大态势,小皇帝……有可能会被架空。 真到那时,江琅该如何自处? 他能反梅季远吗? 不能,因为学生不能反老师。 他能反小皇帝吗? 不能,因为臣子不能反君主。 他能反张达吗? 不能,因为张达……也不是坏人。 如此看来回京似乎并不是良策。 可若是不回京,梅季远那里该如何交待?新策又该如何得以推行? 江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是否回京,他实在无法抉择。他走到铁桶旁,烧掉了梅季远寄来的书信,“以前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想问问父亲的意见。” 贺懿的面庞在火光中闪烁,“或许老爷的意见,已全部在三年前的那封家书中了。” 那封家书是贺懿冒死北上,成功送给江琅的。时隔三年,江琅仍旧清晰地记得家书中的文字。 “切勿功高盖主,锋芒毕露。” “身为将士,一心只为护百姓平安,护家国稳定。” “不涉党争。” 书信已燃净,零星火光在余晖里流窜,走向消亡。 贺懿从旁提醒,“若将军此次回京,受封公爵,掌握天下兵权,则此盛况与当年江琛大人所享有的盛况,几乎一模一样。将军这是踏上了与你父亲相同的一条道路。” 江琅用刀锋漫无目的地搅动余灰。他心里已明晰,重蹈覆辙,这是父亲费尽心思想要避免的事情。他想起了父亲家书中的最后一段话。 “纵观这一生,无谓生死,无谓荣华富贵,除却家国安宁外,并无其余贪念,以为胸中再装不下其他。可事到如今,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心里竟滋生出唯一的一个念头来,挥之不去。” “唯愿吾儿一世平安。” 江琅仰面,心中本有些许悲壮滋生出来,一时难以化解。却在仰面的瞬间,偶然发现屋角瓦片被掀开了一截,露出了任月语的小半张脸。 他不免笑了一下。 他在最难过的时候,看见了她。 任月语偷听被抓包,吓得赶紧缩回身子,盖上瓦片。她强装镇定,捋好凌乱的发丝,规规矩矩坐在正脊上,假装津津有味看着夜景。 没过多久,江琅也来到了屋顶,特意坐在了任月语的身边。 任月语干笑两声,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看夜景呢,这儿景色超美。” 她手足无措,向江琅搭讪,“你呢?你来这儿干什么?” 江琅答复,“我来看你。” 任月语暗想糟糕,他果然是来抓她的。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实呆着不再说话,避免越说越错。他也一时没有开口,保持沉默。 远空薄云拉扯,新月隐于云后,渲染朦胧。 任月语偷瞄江琅的侧影,流畅线条勾勒脸部轮廓,喉结凸起。她一瞬间莫名变得特别不舍,不舍得离开他的身边,一刻也不行。 她之前偷听他们谈话,听得断断续续,没弄清楚江琅的决定。可若不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她总不能心安。她于是鼓起勇气问江琅,“你……要不要回京?” 江琅反问道,“你想我回去吗?” 这一问倒把任月语给问住了。从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角度来看,她理应是该支持他回京的,以实现远大抱负。可若顺应她的私心,她哪里舍得要他离开。她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搏斗,最后低着头,小声咕哝了一句,“不想。” 她的声音很轻,他仍旧听清了她的回答。 他郑重地告诉她,“那我就不回去。” 她很惊讶,抬起头来确认道,“真的?” 江琅肯定道,“真的。” 任月语仍不敢相信,“可是你若不回去,公爵册封盛典怎么办?你的前途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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