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进宫,遇上六皇子,六皇子仍像以前那样,想与江琅探讨时政议题。江琅的回应却不再热切,一举一动紧扣臣子身份,“恕卑职愚钝,对于殿下所说之事,实在无从解答。” 六皇子清晰地察觉到,江琅变了。 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谦逊低调的臣子。 是一具备受约束的躯壳。 江琅缓神,走进了眼前这座藏书阁内,仿佛走进了往昔,又切切实实和往昔不一样。 耳旁忽然响起了任月语的声音,“江琅,快来!” 江琅寻声望去,任月语正一脸欣喜冲他笑着,双眸明亮,清澈水润,好似林间的小溪流。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他的人生也并非全是阴霾,他也可以拥有春暖花香的时刻。 他向她走了过去。 任月语正站在桌案前,煞有介事握着毛笔,飘逸地写下了一句诗,“一蓑烟雨任平生。” * 她期盼地向江琅展示着她的作品,“怎么样,我这草书,写得特有味道吧?” 她还是在小学时候学过一点毛笔字,现在再来写字,小半靠记忆,大半靠自由发挥。 江琅盯着宣纸看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任月语咂舌,“一蓑烟雨任平生呀!” 她拿起笔,细心地在每个字上画圈,画出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琅再盯着宣纸看了半晌,眉头微蹙,“就认出了一个一。” 他及时闭嘴,没说穿,任月语的草书就是鬼画符,还是差生鬼画的差生画符。 任月语瞪眼,“你不懂欣赏。” 她撂下笔,瞥见东南角有一架古琴,又兴致勃勃地跑去拨弄古琴玩。江琅站在了任月语方才站过的地方,手痒,拿起了毛笔来,在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上,沾墨写诗句。 他只在乎字写得好不好看,写了一遍,不满意,又写了好几遍。 他没察觉写的内容已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写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写到后来变成了,一蓑烟雨任月语。 直到最后仅剩下了三个字,任月语。 他终于写出了满意的楷书,线条流畅,字形敦厚,画点圆整,静动相宜,带着些许颜真卿的风范。 写了这么许久,他有些累,放下笔,靠在一侧踏上,屈膝,随手翻阅一本书籍。 任月语玩够之后,折返回到了案桌旁。案桌虽然宽敞,眼下摆满了写着字的宣纸,反倒显得拥挤。她扫视着满桌的宣纸,翻翻捡捡,惊讶不已。 纸上写的全是她的名字。 她侧头看向江琅,见江琅正专心致志翻着书籍,一本正经。她故意逗道,“你为什么写的全是我的名字?” 江琅微怔,抬眸看一眼案桌上的宣纸,这才惊觉自己无意暴露的心思。他继续读着书本,波澜不惊答复,“笔画少,好写而已。” 任月语将信将疑,在一堆宣纸里挑选中了最喜欢的一张,凑到江琅身前,“我喜欢这个,送给我好吗?” 她是猛然凑上去的,一下蹿到榻上,与他之间最近时候仅有毫厘。向前的冲劲消退,她又往后撤了一些,安稳坐好,但仍保持着面对面的近距离。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水灵的眼眸,似是响起了一声悸动心跳。 他故作沉稳地点头,“好,都送给你。” 她兴奋地收起宣纸。怕对折会折起压痕,她从一侧开始,把宣纸裹成卷,取下头上的一根蓝色发带,在宣纸卷上系好蝴蝶结。 她的指尖有不易被察觉的微微颤抖。 方才意外与他隔得那么近,她回想起来有些心慌。 从窗外透来整片白光,铺在书页上白晃晃的一片,叫人看不清一个字。 江琅等任月语收拾好了宣纸卷,邀请道,“小语,我明日想去拜访一下老师,你愿意一起吗?” 任月语猜测,“梅伯志先生?” 江琅合上了书本,“对。” 任月语也将小巧的宣纸卷放进了衣袖里,欣然答应,“好,我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来自张载横渠四句。 * “一蓑烟雨任平生。”来自苏轼《定风波》。
第23章 鸢尾 先帝在位时,梅伯志担任内阁首辅,辅理朝政。癸卯事变后,梅伯志以年迈为由辞官,归隐于南豫道的南山上,整日与闲云野鹤相伴。 看起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故事,可江琅明白,梅伯志选择归隐,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他和任月语一起,带着些许贺礼,来到了梅伯志的竹院门边。 门外有一童子迎接,正是癸卯事变那日,江琅回宫路上,碰到的那位童子。三年过去,童子长高不少,面庞倒仍一如往常的稚嫩。 他向江琅行礼,“将军稍等,我这就进去向老师禀报。” 童子转身进入竹院,留下江琅与任月语在院外等待。 任月语心里没底。童子虽礼貌,但言行举止着实过于生分疏离。她小声问江琅,“你说能成功吗?” 江琅估量,“估计悬。” 江琅心中早已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梅伯志对左氏王朝失望已久,碰上癸卯事变三子夺嫡,他以为这是天赐良机,连上天也要注定江琅改朝换代。 可江琅违背了上天的旨意,熄灭了他的期望。 他对他失望至极。 江琅明白,想要弥补梅伯志的失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在竹院外等待了片刻,而后童子折返回来,向他们转达了梅伯志的态度。 “老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童子伸手示意,“二位请回吧。” 江琅对结果早有预料,所以尚在能接受的范围。他将除夕贺礼强行留给童子,并拜托道,“劳驾代为向老师问好,祝新岁安康。” 江琅礼貌告别,带着任月语离开了竹院。 *** 竹院位于山顶,山雾缭绕,犹如步入仙境。江琅与任月语在山雾中穿行,往山下走去。由于视野不佳,时间也不急迫,他们走得缓慢,当作是一场郊外徒步。 任月语走在前,江琅走在后。 任月语担心江琅因为被梅伯志拒绝,会有沮丧心情,安慰江琅道,“梅先生应该了解你的心意,或许也能理解你的难处。说不定他对你并不是那么抗拒,他只是嘴硬罢了。” 江琅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路况,“老师……已经气了我三年了。” 任月语接话,“三年而已,总不能气一辈子吧?” 她说完后,想起梅伯志的高龄,估摸着梅伯志的一辈子可能真的离结束不远了,那她这话就显得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她转而换了种说法,“都是这样的,人老了,反倒会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耍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他不是和你过不去,他是和岁月过不去。” 她一心光顾着安慰江琅,没有细看路面,一脚踩上了泥路。此处常年山雾茫茫,路面泥泞不堪,又因环境潮湿,导致青苔滋生,叫人行进艰难。任月语脚底打滑,猛然而毫无防备地在山坡上摔倒。 江琅眼疾手快,抢在任月语倒地之前,把她抱在了怀里护着。 两人随陡坡翻滚,扬起细碎砂石。 江琅企图抓住附近的杂草树枝,奈何杂草树枝也全被青苔覆盖,难以捉住,实在无法停止。 直到无意间掉入了一个山洞口,江琅摔在地上,任月语被江琅牢牢包裹着。 一切发生得太快,任月语来不及反应。等到花费片刻缓过来后,她急忙爬起来察看江琅的情况,“怎么样?受伤没有?” 江琅回答的是,“没事。” 可任月语看得清楚,江琅左侧腹部插了半截坚硬的树枝,正在往外冒血。她慌了,用手捂着伤口四周止血,声音显得颤抖,“你别动!我帮你……疼不疼?怎么办……” 江琅不怕受伤,但怕吓着任月语。他揉了一下任月语的脑袋,“没事,皮外伤,稍作处理就行。” 他征战沙场这么些年,受过无数次这类小伤,处理伤口是不得不掌握的技能。 他爬了起来,在任月语的搀扶下,走到山洞内的一处岩石上坐下。他习惯性准备撕扯衣裳一角来包扎伤口,任月语及时制止了他。 “我这儿有医药工具。”任月语把背在身后的斜挎小包转到了身前,“喏,你要的应该都有。” 江琅之前察觉任月语背着小巧的琥珀色刺绣挎包,当时还以为是女子的一种装饰,结果原来是医药包。他问道,“你怎么随身带这个?” “云霁担心,非要让我带上。” 任月语取下了挎包,交给江琅。考虑到江琅更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她若是再从旁帮忙,可能会帮倒忙,她于是往一旁退了几步,四下观察,在山洞深处捡了些许前人用剩的柴木,抱到江琅跟前,点燃了火。 这天太冷,生火取暖,江琅或许会好受一些。 任月语顺利点燃了一簇火,特意让火堆离江琅更近一点。她坐在了江琅对面的岩石上,发现江琅将药包放在膝盖上方,一直没有动手。她好奇道,“你怎么还不包扎伤口?不疼吗?” 江琅稍一清嗓,“包扎伤口需要……脱掉外衣。” 任月语催促道,“那你快脱呀。” 她起初认为包扎伤口才是要紧事,至于这般脱衣包扎的过程,无关紧要。不过被江琅这么一提醒,她反而起了歪心思,觉得脱衣包扎的过程,其实也算是蛮重要的。 江琅透过橘色火苗看向任月语,“你转过去。” 任月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放心,你脱吧,我不吃你豆腐,我不看你就是。” 她说着不看,实际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江琅。 江琅无可奈何,再次嘱咐,“捂住眼睛。” 任月语嘀咕一声,“小气。” 她捂住了眼睛,不过几根手指间隔宽阔,完全露出了眼睛来,等于是捂住了眼侧和鼻梁。江琅带着审讯地意味回望任月语,任月语才迫不得已听话,闭上了眼睛,顺便偷偷留了一道眼缝。 江琅还以为任月语已经听话闭好了眼睛。他放下药包,解开了腰带,敞开外袍,再敞开中衣。 山风掠过,衣摆飘浮,带起一层波浪。 橘色火光映照着江琅的上半身,厚肩劲腰,肌肉硬朗,又因为火光闪烁,明暗清晰,更显得轮廓立体。 任月语下意识咽了一下。 她懊恼自己不争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怪丢人。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更丢人的事情,这才真正闭上了眼睛,消灭了仅剩的一道眼缝。 江琅握着左侧腹部上树枝另一截,缓慢地往外拔。树枝插得其实并不深,但终究是陷进了□□里,强行拔出来,带来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力图忍受剧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深沉而幽微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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