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啊。 孟苍舒看着郑平的笑容,回忆自己上辈子去读大学也有这般鱼跃于渊的欢快,可今时今日,他与当年的年纪不过稍长几岁而已,便要一肩承担一郡百姓的安危了。 思及此处,再度孟苍舒的脑海心间浮现今日一早出门,父亲孟宽挥别之际始终隐忍的泪水。 父亲本想叮嘱千言万语,最终也是觉得说不中此行当中的要害,唯能在生活之上稍加提点,又悄悄告知:“昨夜起来给你将那两件内衬有破损的袍子补了补,你到地方做官是要体面,但不一定来得及现量新做合身的衣裳,良慈郡在西北,虽是深陆滋润之地,可北边又有兰芝雪山,春天来得晚些,晨夜寒凉,你先穿着自己的衣裳,别生病了。” 说罢父亲似有些歉疚道:“爹好多年没动针线了,缝的不好,好在是里衬,你别计较。” 因自幼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岭置他们父子又无亲无故,孟苍舒好多衣服都是父亲拜托置内官吏的妻子女眷所缝制,然而人家也有自己的家人需要缝补,哪那么多时间应承外人,孟宽自己咬牙学了点针线,虽然不能做活计,但对付孩子的衣衫破损却是足够。 孟苍舒听闻此言眼泪应声而落,昨夜至今一直忍耐,终于在告别之时无法按捺。 他向父亲保证自己定然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父亲担忧和失望。 “爹信我是文曲星下凡,那我也得自然做出些文曲星的颜色来好让别人相信,给爹脸上增光。” 父子最终告别时刻,他如是说。 这是他最真实与朴素的愿望。 孟苍舒已将孟宽视作真正的父亲,一直以来也是以这样报恩的心在太学与风俗使者任上求存至今,不敢忘废。 他本是欢快乐观的个性,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只想自己消福,要多为他人的付出谋求些欣慰。 思及今日一早,应对好些来向自己庆贺的好友与置内大小吏员时,父亲脸上溢于言表的骄傲,孟苍舒清楚意识到,此刻身为两千石官吏,就是对父亲抚育多年呕心沥血的答报。 作为个快乐的俗人,这也是他幸福感的浅薄来源。 于是孟苍舒自山川的春光当中收回神魄,向郑平问道: “小郑弟弟,你常走这条路,那可去过良慈郡么?” “就在灵武郡和良慈郡边上的万沧县跑了两趟,里面倒没去过,不过那边现在萧条的很,稍微有点能耐的家世都跑出来了。”小郑轻甩鞭稍,为着好好说话,放慢山道上的马速,“前两年咱们郡上还来了一批,但我听舅舅讲,灵武郡和上苍郡收拢的流民才是最多。” “良慈郡这一年新封了诸侯王,没有什么传闻么?”孟苍舒又问。 小郑挠挠头,道:“就知道是良川王封到那里去了,旁的没听说,很少见他们那边来的人了。” 这就有点怪了。 孟苍舒沉吟之际,小郑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不过最近在咱们郡上徘徊的青郡流民军好像是要去良慈郡的。” “既然良慈郡连着几十年都在打仗,如今必然民困贫瘠,将兵士送去哪有钱粮可养?”孟苍舒与其是同小郑对话,倒不如更像自言自语。 “可不是嘛!我舅舅也这么说!”小郑看向孟苍舒的目光满是钦佩,“孟大哥果然是京师读过书的,和舅舅想一处去了!” “周伯伯可知晓缘由?” “舅舅只说是朝廷意思,途径咱们郡上的流民军士手头都有公文的,他可不敢怠慢,至于朝廷为何是这个意思,他却也不知,也就是照章办事罢了。” 单听这话确实听不出什么,可回想起离开京师前与萧闳关于良慈郡与诸侯王的诸多猜测,却让孟苍舒有醍醐之感。 …… “听闻公主殿下行事酷烈,逼饷勒租无所不用其极,地方多生怨怼,她带去的一千兵勇也是当年圣上早年匡正社稷起兵时的武威军老卒,士庶黎民略有躁动即刻便被弹压无声。不过这样大的动静,怎么都会有躁异传至殿前,然而圣上却笑称其女自幼少言寡语、木讷乖觉,只消派一二忠厚官吏至郡上辅弼,自能知轻重晓得失,加之公主如今是为襁褓里的弟弟良川王代行地方政事,待十年后良川王亲执政要也就罢了。从此再对良慈郡的事也不多过问了。” 萧闳虽和孟苍舒都是芝麻小吏,却因所在衙署不同,可触及的消息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此等消息孟苍舒是完全不曾知晓的,他思索后方才露出笑容:“只能说虎父无犬女了。” “你这是从何而讲?”萧闳不解。 “七王之乱与八王之乱皆是史书所载血泪之教训,起初圣上扫清六合再统江山后,也有左右劝说勿要重蹈覆辙,然而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儿子全都分封到各地去,做有名有实的诸侯王封君,不是圣上如寻常田舍翁般心慈溺宠诸嗣,而是早就打定主意,只因四姓之乱过于惨痛,异姓侯爵不可擅封,不弱让羽翼未丰的几位殿下去以天子余威来扫清偏僻地区未能及时清除的乱裂积弊,这也是天子之威最好的播布方式了。” 这种情况下地方上若是几人多有掣肘,分权争势,可要如何能治理?圣上对公主所为不管不问,也是告知诸位治理封邑的殿下,无需担忧旁人议论,放开手脚,就是要去做圣上自己不能做的事,才是真正分封分忧。 至于今后权力收放如何,想必圣上心中已有计较。 帝王之心术果然只论利弊不论情理,孟苍舒并未见过当今圣上,却也暗暗领略了其手腕。 况且此行此举在诸位殿下眼中怕是还有一层意思…… 是了,谁做得好,可能就会心生不好的企图……不过太子殿下在朝中颇得人心,又是圣上起兵以来最为倚重的一个儿子,想来圣上已安排妥当也未有可知。 这样结合思考,将流民军派遣到各地去的深层谋断缘由也在孟苍舒心中渐有浮出。 其实上辈子他不去读博,去考个公务员也蛮好的……这脑子,想来退休时混个正处级待遇大抵不是难事。 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孟苍舒赶紧止住不必要的奔逸思维,可他转念一想,他眼下的这个刺史可是正地级级别啊! 说不定这就是他上辈子那条未能踏足的路。 果然一切困难都不是事儿! 这样一来,想得开后,生活顿时再度值得乐观,活两辈子过两种人生,这简直是旁人不敢想的好事,孟苍舒身心舒畅,于是打算和小郑商量一下停车一起吃两口干粮。 吃到一半,郑平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道:“哦对了,大哥,我舅舅让我将昨日他告知你良慈郡的几处位置方向再说与你听些细致的,就是那个差不多同名的什么慈川来着,他教咱们务必绕路走。” 孟苍舒咽下口中食物颔首道:“是慈悲川,我晓得。不过这地方还……” 一阵急躁马蹄却将二人的话语踏断。 几名带甲佩刀骑兵自路前突出,越过二人后横路而顿,郑平赶忙勒马急停。 孟苍舒所见,正是十二人一队的骑兵,六前六后,给他们夹在道路中央进退维谷。 这是山道夹击的骑兵战术,虽人数极少,这一队人马显然操练已久精熟此道,必然不是散兵游勇或是山贼匪徒。 他们是成建制的军队一员。 “何人一直尾随我部曲?” 为首于前的军士率先开口。 孟苍舒明白,这大概就是斥候小队了。 纵然没见过这种架势,郑平到底还是有些经验,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害怕,拿出置内外派差役时一并交管的令牌道:“我是长岭置车驿夫,依照朝廷明令,送车上官员赴任,勿要阻拦。” 军士看了一眼长岭置的令牌,似乎并不怀疑,但仍未肯放行,只道:“行军途中多有变故,二位暂歇,待大军经过无有疑窦,你们再择上路。” “这可不行!”郑平急了,“耽误我家大人赴任怎可!” 他话语刚出,孟苍舒便自马车上跳下。 为首军士一言不发,只盯着孟苍舒慢悠悠的身形,右手已悄然按在佩刀之上。 “敢问可是青郡军的武勇之士?”孟苍舒仿佛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剑拔弩张,谈笑自若,“本官由朝廷钦命,正来解决青郡军于良慈郡安置一事,劳烦军士引至庞帐帅前叙话。”
第5章 行军营地设在山半一处连绵平缓之地,前后多有橫坦山台,又有山溪自上蜿蜒途径,既保证补给水源,又占据地形制高点,视野开阔背向山体,除非神兵自天而降,否则很难自下而上夜袭营地。 见此情形,孟苍舒不由深思: 庞绪此人出身他过去略有耳闻,不过是一青郡粮仓看守,能有今日排兵布阵扎营的周全条理,加之之前骑兵所展现的训练有素,想必是多年征战经验积累且有所向学。 只凭观察让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流民帅平添许多猜想和钦敬。 在帐外等候时,孟苍舒自来去严备的将士与排布整齐的军营,自观察得出分析与推论。 他是一个善于观察且乐于观察的人。 因自幼和孟宽在长岭置内生活,孟苍舒只是年龄小,身体自小往高长,可心性智慧全然是上一世的那套接受过完整高等教育的配备,自然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般每天胡疯打闹。故而他所作最多的事便是在仓库里读书与观察置内的往来众人。 有资格在置内留宿的皆有官府的公文和行牒,自上而下传达政令和自下而上报请奏章陈表等,途径各个大小驿置都要妥善招待。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便是不能在置内居住的人员,一些商旅和百姓,路过驿置歇脚用餐,有时在置前院交换些各地消息与手中贩货,也是朝廷所允许。 因而小小一个驿置,可以说汇聚了天下最忙碌奔波也是见识最广的一群人。 观察他们并与之交流,是孟苍舒这些年保持的优秀习惯,倾听与求教是他以为自己最受益匪浅的素养。 后来,他成为了朝廷的风俗使者,也踏上奔波之路,至各地地方收集采风,将各地风俗、物产、奇人与山川地貌江河分布等情形实地勘察后以表上报。 将近两年时间踏遍许多连传闻也甚少涉及之地,从万里路之足下获益良多。 这也是孟苍舒之前与惴惴不安的萧闳共同面对此行不善时,所依然胸有成竹的理由: 他一直在悄无声息中为这样的时刻准备着。 帐内忽然传出一阵吵嚷,帘幕外卫兵按剑不动,领着孟苍舒至此的军士也略有紧张。 亲眼所见庞绪治军严谨,孟苍舒不认为会有下属这样顶撞他。 除非…… 帐帘骤然掀开。 三个戴甲将领大步流星鱼贯而出,面色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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