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几人怒容,孟苍舒略加思索之际,便听军士回报:“哪个是朝廷官员?我们将军要他来见。” 于是他便被引入了帐内。 此时物候尚在早春,京师自然暖意盎然万物已发,然而他们地处偏西山麓当中,四月仍存余寒,帐内燃有火簇以供将帅议事舒适,暖意随着孟苍舒步入扑面而来。 “秉将军,人已带到。” 军士行过军礼,便将孟苍舒一人留在帐内,退步而出。 庞绪背对着孟苍舒,正在专注于面前的舆图,他看起来与孟苍舒差不多身高,甚至略矮一些,无有行伍之人的魁梧和凶悍,反倒称得上眉目朗阔,只是因常年沙场征战而面皮褐深,他身上只着羔皮软甲,盔罩就撂在手边架子上,举头投足有股不怒自威的行伍做派。 孟苍舒不以其外貌而讶异,千人千面他所曾得见,若因外而论内,那他这些年真是白混了。 “新敕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参见庞将军。” 他率先称礼,庞绪听罢才缓缓转过身来:“既是如此,那我要称尊驾一声上差了。” 上差是地方官吏在面见抵达至此的二千石以上官吏时的敬称。 两千石,是雍朝地方官吏的一个分水岭,只有到了这个层级,才会享受和京师朝堂官吏一样的尊崇,更有诸多便利与优待,是几乎所有地方官吏奋斗的目标。 然而自己之年轻,还是对第一次见他的庞绪造成了些困惑——至少表情是这样告诉孟苍舒的。 “不敢,将军得号龙骧,于皇纲不继时匡扶帝业,乃是陛下御口所颂的‘元功之族’,下官如何敢妄尊。” 庞绪似乎没有被孟苍舒的溢美之词击中,他只是平静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有一股文士高洁,但又笑容随和可亲,无寻常贵士那份曲高和寡目下无尘之态,即便这样好听的话,说起来也是不卑不亢坦率自然。 “你说你是来助我安置青郡军的?”庞绪观察过后沉声道,“可方才你递来的告身与朝廷公文,加之听你自报家门,都是良慈郡新任的刺史,这与安置青郡军又有何干系?” 到底是军旅之人,质问起来不怒自威。 虽然庞绪个子并不高大,但凝目视人时竟有十分压迫。 但孟苍舒最擅长的便是举重若轻。 只见他面露讶异之色,竟似乎真的好像紧张了般朝前小半步急切追问道: “青郡军难道不是途径灵武郡去到良慈郡安边屯驻么?这不是朝廷的旨意么?难道我上路之后有所更改?这……这也没有人告知于我啊!” 事实上青郡军的出现还是孟苍舒两天前得知的。 庞绪盯了他半晌,才道:“起初我所接的军令是到良慈郡,然而郡内迟迟未给通关文牒,目前正在待命。” 这就对了,谁都不愿意接流民军这个烫手山芋,想来方才也是几个将领着急,争辩几句,加上他们起兵自青郡,自然军士都希望落叶归根荣归故里,只是圣上和朝廷都不愿他们回乡罢了。 这五万久经沙场的将士如果去到离京师如此近的地方,简直就像匕首逼近心脏,为上者是断然不会容卧榻之际有此威胁的。 这样一说,孟苍舒故作放松,又再次笑了出来。 “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庞绪有些烦躁。 这个年轻人,看似乖觉老实,实则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条理,他行军多年最重军纪,做事也格外讲究条理,听至此已有些不快,心道此人莫非是哪个世家的子弟,年纪轻轻塞个两千石官吏——却是去到良慈郡,也不知有没有命享。 他不打算多费口舌,摆手欲要孟苍舒离开,而孟苍舒正等着这个准备将自己的打算先抑后扬和盘托出,谁知忽然一个报令之声自外而内传入,似有紧急军情。庞绪便暂时不管此人,招呼军士入内。 果然是有朝廷的公文至军中。 庞绪看过后面色沉郁,与方才也看不出太大起伏,然而孟苍舒却见其捏着公文的手背略有几道深浅阴影。 “庞将军,可是朝廷安排有变?不知我可否一观?” 没有料到孟苍舒主动要看,但因是表面来往公文,若是隐藏倒要人起疑,庞绪命军士离开,公文则顺手递给孟苍舒。 不看不知道。 孟苍舒只粗略一览,便想咋舌。 这些朝廷里的高官,既要牛产奶又想牛不吃草,天底下的好事还都让他们想尽了。 偏偏庞绪因流民帅的身份十分尴尬,眼下天下大定四海肃清已然三年,无仗可打,朝廷也没钱养活和封赏遣散这样规模的军队,可如果要让他们解甲归田全无保靠,怕是这帮人又要揭竿而起——就算庞绪不愿,手下将士也会心怀不忿,到那时他如何自处?庞绪知道朝廷提防他,也知道自己真的切切实实是如今天下安泰的不稳要素,他也难办。 而这封朝廷公文,表面上是体量庞绪行军多有辛劳,将士此路多坚,这些难处圣上和朝廷都清楚,他要多加安抚,然而除了一纸空文什么物质赏赐都没给。 这也就罢了,朝廷公文又问行军途径灵武郡地方如何,战后百姓怎样,是否有饥馁和安置不善,要他为朝廷之眼,多有回报,朝廷才能妥善安置。 最后催促他尽快抵达良慈郡,不要耽误屯垦春耕。 真是风凉话和挖坑齐飞,确实有点缺德了。 见孟苍舒看过后也是沉默,庞绪并不打算多做敷衍,只道:“既然这样,那我还要与帐下文士参谋商议如何回陈此书,便不奉陪了,祝孟刺史一路顺风。” 庞绪等待孟苍舒主动离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等来了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与一句更显得匪夷所思的话: “不如……让我为将军拟这一封公文的回陈?”
第6章 庞绪再次审视面前的年轻人,只觉得他笑呵呵的面皮背后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然而怎么都是个两千石的官吏,四书五经便是世家纨绔大抵也能章口就来,一封给朝廷的陈表总还是能写的吧? “那就有劳了。” 孟苍舒如果真办起事来是绝不拖泥带水的,他请要了纸笔,借了席坐,边按照格式写好开篇边道:“我这一路与将军所见虽同,可到底还是要转述将军的陈情,这几个朝廷的几个问题在落笔之前,还望将军叙述。” “这个自然。” “敢问将军,行军途径灵武,可曾有民生之见闻?” 庞绪看其煞有介事,又真想看看此人本领,于是直言道:“灵武郡自圣上中兴这三年来还算安稳,虽然不能说战乱的影响已消,但原本四处流散的百姓回来不少,我一路见了不少复建屋舍重新开垦耕种的人家。” 孟苍舒只一想,便笑着边写边念出来:“灵武一郡,战后荼乱,今初仰圣德照拂,然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尚在……” “等等。”庞绪在发现孟苍舒所写话语和自己所言完全是两个意思后急忙叫停,“你怎得乱写?” “将军,如果你过分夸耀此地富庶繁茂民乐而安,朝廷或许会怀疑您此时停滞不前是贪恋富庶安乐而有抗旨强留之意。”孟苍舒缓缓蘸笔,抬头一笑,“再说了,你说百姓在重新盖屋开垦,我说‘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这不是一个意思嘛,因为没有才要新盖新垦,又何错之有呢?” 庞绪出身兵卒,后来随着建功立业,身边也不少依附的文人谋士之辈,然而他自起流民军这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读书人如此强词夺理的说法。 他不由得愣住了。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准确的说辞,他在此地逗留已久,朝廷公文也有催促之意,若能让朝廷打消些怀疑,他也会更多争取些信任和时间。 “况且灵武多山,本就地稀难耕,应教朝廷知晓此刻安抚归乡百姓的重要。”孟苍舒也说出自己更真实的想法。 他觉得朝廷此时调动流民军到处乱窜,大概是这两年恢复得好了,赋税收得越来越多有些飘,他做风俗使者时也习惯将忧喜夹杂,能为各地百姓谋一些关注是一些,总好过下面的人吹嘘天下太平,皇帝就真以为百姓吃得饱了。 三十年的战乱重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将军如若信我,我便继续了。”孟苍舒看庞绪默许,笑着再次提笔,“再问将军,一路官吏可有迎接?是否有充足军粮安排?” 提到这个,庞绪便有些火气,他只压抑不发作,声音却冷了不少:“我一路都只令众将士在荒山野岭行军驻扎,不愿叨扰百姓,自然见不到这些人。至于军粮,好在春日榆钱桑葚成熟,不至于让将士空着肚子赶路。” “了解了。”孟苍舒落下笔去,“山路难行,然我军心系军令,不敢忘废,日夜兼程,无奈因战乱山路多有毁断之处,同修兼行,以望今后此路可使百姓四通临边鸡犬相闻。” 明明是怨怼之词,然而在孟苍舒的笔下,庞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闪闪发光,仿佛赶路速度慢竟然是为了百姓修路的道理,简直闻者落泪。 “可是这一路大多连山路都无,何谈破损修缮?我部曲途径可大多是荒郊野岭。”庞绪直言道。 这可难不倒孟苍舒,他笑道:“五万大军走过,没有路的地方也踩出来路了,斥候肯定也留下行军的标记,那不就是将军经过的造福佐证么?” “这么说倒也是对……”庞绪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眼前的年轻人了。 不过孟苍舒这样一说,倒确实缓和了许多朝廷和自己军队的猜忌,他一路也没有见过地方官吏,就算朝廷要这些人查实,到时一看,也是有山道行军痕迹的。 他再看孟苍舒的目光便有些难掩的欣赏和赞许了。 “至于军粮嘛……”孟苍舒略一思索,再度落笔,“然岖路险阻,不便畅行,军粮多有不支,还望朝廷于良慈郡驻扎地略有接补,我军定然尽力速往。” “你这是给我们军士要粮草还是给良慈郡哭穷?”庞绪情急之下连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这是双赢,对咱们都有好处。将军要是为讨好朝廷而不言军粮之事,倒显得别有隐瞒,咱们先抑后扬,这才是实实在在。”孟苍舒在陈表最后又写了公文里应该有的内容,最后才双手递上。 听罢此等言论,再看孟苍舒自若的神情,庞绪顿时觉得,文官这种生物,自脑袋顶到脚底心,满满整个人的皮囊里装得都是心眼。 但他到底久经沙场,绝非等闲之辈,未接过此表,只静静望着孟苍舒的眼睛说道:“刺史是有才之辈,心胸更比我们行伍之人要多装些心思,有劳了。不过庞某敢问一句,刺史此行专程见我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希望我和将军都能顺利抵达良慈郡,说来惭愧,我一个人去未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良慈郡什么样子想必将军的精锐斥候早已回报,我想借一借将军的威势。当然,我一旦抵达赴任,手有郡望刺史印信,便立即发牒文,请将军与部下士卒名正言顺入我良慈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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