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宅,她见大门敞着,几个仆役还在进进出出搬着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主人多半是是在家的。 荆燕眼尖,还看见麻袋口未缝合严实的缝隙处,不断有谷粒从里面掉出。 这是在运粮? 总旗有官身,不必像城中军户一样每年纳粮,那这些粮,看来是要运往米肆售卖给冯掌柜了。 她上前一步,拦住在一旁指挥搬运的老仆役问道:“主家可在?” 那老翁看了她一眼,见十分面熟,认出是前不久帮黄娘子做过工的人正要开口,却又想起什么,冷脸道:“主家不见人,你走吧。” 她敏锐觉察到话中的暗意,不依不饶追问,“是黄娘子不见所有人,还是单不见我?” “我不过奉令行事,”老翁被她缠得没完,改口道,“姑娘还是不必苦等了。” “为什么?” 但对方说什么都不肯回答她,一概推说自己不知。 这就怪了,她与黄娘子何时有了过节,她自己反而不知? 仆役那里问不出更多,她便将注意放在了眼前搬运粮袋的人身上。她假装走远,实际绕到车后,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塞给车上正擦汗的一个苦力,悄声问:“这车可是运去金县?” 那男子反倒笑了一声,“一看娘子就是外行人,去金县牛车便可,何必像我们这样用上马?” “不去金县,那去往何地?” “这是去奎州的,不过这一趟艰险,怕是多会遇到贼匪,”汉子叹了口气,“世道太乱,连粮食都要抢。” 卖个稻米,怎么舍近求远,没卖到金县反而运去了奎州,这其中必有症结。 荆燕提好礼物,又回到黄宅的大门前,正好迎面撞上了之前声称概不见人的黄娘子,黄娘子远远见了她,皱起眉头。 “黄娘子,”荆燕毫不在意,落落大方朝她行了个礼,“许久未见。” 黄娘子见躲不过,愈加拧眉,不情不愿地接了她一礼,两人之间气氛甚为尴尬。 但荆燕对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情中人并不生厌,反倒有十分好感。喜恶形于色,是值得交朋友的磊落性格,相比之下,郑懋那种面和心不和,满肚算计却笑脸相迎的人才叫她害怕。 她心中对完成此行更添了一分信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黄娘子不会不明白她的来意的。 “二姑娘来做什么?我这里夏收已毕,并无工活短人。”黄娘子的口气还是生硬。 “娘子曾是我东家,予我有恩,此次备了份薄礼,特来谢娘子当初解困的恩情。”她将手中的食盒提在老仆役面前,老翁反倒为了难。 谢恩是理当的,但主家看着不喜来客,黄娘子未表态,他也一时不知收还是不收。 荆燕笑盈盈地直接塞到了老翁手里,“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 见自己冷言冷语,这小姑娘依然面色不改,黄娘子的脸色勉强好看了些,丢下一句话:“回了礼,无事便走,我这里还有要紧的。” “此行不可去!”荆燕开门见山,“黄婶子,您于我有恩,我必是要直说的。” 黄娘子瞥了她一眼,眼中添回怒气,声调更高了八度,“你当我不知?若不是我在那姓冯的那里的生意被人搅黄了,怎么会走这一趟?” 这一下便说到了重点,荆燕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金县粮肆不与黄家来往生意了,可是其中仍有疑点,一则米肆没道理直接放弃黄家这种大货源,二则粮肆不与他们做生意,为什么与自己牵上关系了。 想来想去,只有自己之前去米肆卖粮的那一次有过交集,一定是其中的某个细节,才导致如今的误会。 是因为她曾找上冯掌柜拉过合作关系?可是商道竞争时时都有,难道因为这点就要嫉恨所有同行吗? 还是,她根本就是被迁怒的那个,症结其实不在自己身上? “娘子的生意怕不是被他人搅了,而是那姓冯的掌柜本就没想做这桩生意吧。”荆燕灵机一动,想明白了其中的全部曲折。 “我向娘子借车去往金县时,那时正是麦子市价大涨的好时候,各家拼命囤积,不肯出手,谁都想等到价涨到最高大赚一笔,但像口粮这样百姓每日必不可缺的东西,市价水涨船高,官府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娘子再要卖给粮肆时,应该就是时运不济,恰好赶上了官府开仓放粮。”她不紧不慢地分析道,黄娘子听后也面上也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被说破的难堪。 “粮价暴跌,家家急着出手抛售,谁还会在这时候大举收购呢,冯掌柜要拒绝娘子又不愿得罪,自然拿我当借口,转移矛盾,说我欲抢走娘子家的生意,故意压价诸如此类。” 荆燕又朝黄娘子深深一福,“娘子可当真冤枉我了,我只表意过愿与粮肆往来,却全然没有要夺走娘子生意的意思。” 说到此处,荆燕的来意已全部说明,黄娘子的性子像急风骤雨,阴云过得也快,她见荆燕话说得敞亮,毫无遮遮掩掩,心底里最开始的怪罪都已大半烟消云散。 她上前扶起这个小姑娘,“我夫君也算安平所中半个父母官,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姑娘家在所城中生活不易,我们照拂你也是应当的,更不该有意为难你,是我之过。” 她当时听到自家几千石粮食都卖不出去后,急昏了头,又被姓冯的挑唆了,才想到这一出,给自己出出气,如今看来,这小姑娘分毫不计较,当真胸襟宽广。 “娘子这样说,我更要行一礼谢过。” 荆燕刚要垂首,就被黄娘子拦下,“误会既然已经说明白了,这又是做什么?” 但荆燕不顾她的阻拦,坚持行了谢礼,“我来见娘子,不仅是为说开此事,也为与娘子商求一事。” “既然粮肆觉得货源众多,可以挑挑拣拣,那我们不如联起手来,以同一个名头共同对外,这样不仅我们之间少了猜疑,还能稳定售卖,娘子意下如何?” “你这丫头鬼精的,”黄娘子眼中都亮了,“说罢,要我帮你什么?” “娘子在城中一呼百应,又是城中妇人艳羡效仿的对象,”她攀住黄娘子的衣袖,甜声说道,“我正办一样大事情,只是短缺一众东家和人手,若娘子与我联合,必会成为城中风向。” “什么大事情?” “此桩事名叫合作社,且听我细细说来……” 黄娘子挽着她的手,两人进屋长谈了一番,荆燕将现代农民合作社的结社、流转土地、运作、分红等种种事项与黄娘子一一详述介绍,对方听得津津有味,又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新奇法子?佃农联手翻身,反与地主齐平。”黄娘子叹道。 “新奇之处不止于此,”荆燕提点到了重点,“要紧的是安平乃粮产大县,人人分而耕之,地广而人稀,若有哪家像我家这样,家无壮年劳力,或是有个三五日的小病,农活耽搁了都无人能搭把手,有了合作社,再加上我的农机,众人轮耕,人手减少了粮产却能翻倍。” 而且,她心知,像稻麦联合收割机这样的大型机具,唯有面积足够大的完整田块,才能发挥真正作用,若像在她家原来的田里,沿着各家土地的边缘弯弯绕绕,小心不能误入别家田亩,效率实在太低了。 所以,安平所里这些土地,是必要流转在一处的。 从黄宅出来,都快到了宵禁的时候,她踩着夜色回到山上的家中,刚打开屋门,却见一张男人赤/裸的阔背,猿背蜂腰,满目的刀伤割断了原本流畅的背脊线条,触目惊心。 “杜行?”荆燕放轻脚步,唤了一声。 谁知,杜行一把捞起褪到腰际的衣裳穿好,警惕地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好像在说,她就不该进来。 荆燕心中无语。 难道非礼勿视合该用在他身上了?
第19章 荆燕想过,一个久经沙场的兵身上多少会有些刀痕伤疤,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多。 杜行的年纪看着还不比她大多少,就在战场上经历过那么多厮杀了,也不知死里逃生过多少次,才能活到现在。 也难怪会逃。 她眼神放柔和下来,“要我搭把手吗?” 她指了指杜行背上,刚刚自己看到他涂有一块没一块的药,然而杜行摇了摇头,沉默着拒绝了她。 她看着他低垂下来的头,脸上的丧气都快在头顶聚成一朵大黑云了。 白日里头还会说话呢,才一晚上,怎么又变成一开始的自闭哑巴了? 荆燕对他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愣是没摸着头脑,总不会干个农活叫他干出抑郁了? 她思考了片刻,还是觉得应当开导开导他,这么脆弱可不成,他还有大用场呢。 “你就不说说,这么多伤是怎么来的么?”荆燕挑了一块炕沿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故意放松姿态,引他放下心防,“我们好歹也相处了有些日子了,你药钱可都是我给的。” “我现下身无金银,但迟早会还你的。” “我没说叫你拿钱来,”荆燕纠正道,“只是我在山中遇见你时,那两个追兵总能和我解释一下吧,这些伤里面很多都是他们弄的吗?” 杜行又摇头,过了半晌慢慢转身背对她道,“要是他们伤的,我反倒不会介怀了。” “那这些是你看重的人……”她眼尖看见杜行衣背上,之前被箭矢射中的伤口渗出血丝,从后按住他肩膀,“别动,还是我来吧。” 杜行看她一眼,眼神复杂。 荆燕反而坦荡荡驳回了他的视线,“你想说男女大防?我这里可不接受这些封建糟粕。” “何为封建?”他看她眼神更疑惑了。 她一挥手,“这个不重要,你背上现在还血流不止,止血才是最要紧的。” 荆燕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搁在清水里冲洗过,稍用力压上去,“有些耐心,等上一会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那个箭头都没入皮肉中,卜大夫用火烫过剪子,一点一点剪开周围的血肉才拔了出来,就那个过程,普通大夫又没有麻药,她看了都觉得自己心口疼。 然而那会,杜行却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双目散漫,看什么都聚不起焦,好像身上的疼痛在别人身上,与他分毫没有关系。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颓的人,连卜大夫见了都嫌弃地说,他救活这个人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活下来还看他自己。 如今面前的人,在她手下换药时,还偶尔会轻抽一声气,相比当初,看起来起码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这一箭射得真够狠的,连卜大夫的药用了这么些天,都治不好,”她不禁叹道,“这都什么仇什么怨。” 杜行背对着她,凉凉一笑,“我也想知道,是什么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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