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出去,走到一个足够自由,足够平等能容纳自己的地方。 大雨未停,荆燕的心却已经飘去远方。 - “你听说了么,真叫北巷里的那群穷鬼说准了,昨日落了好大一场雨!” “是啊,好在我家夫君堪堪背回最后一捧,雨就下起来了。” “你家可巧,我家却被淹了许多,往后还不知怎么办呢。” 今日便是安平所中,一年一回的纳粮之日。 空旷的校场上,各家各户拖着车拉着牛,结成两队,神色各异等着官差们来收粮。 两队中的百姓们有的春风满面,喜形于色,庆幸这一年没白忙活,终于完成了屯军最重要的任务,年关前便可以只管自己积蓄,丰衣足食。而余下的人自然是提心吊胆,生怕一经淋尖踢斛,达不了标,便会被管屯官一声令下拉去挨军棍。 所谓“淋尖踢斛”,从前荆燕也在电视剧中看到过,百姓缴粮时,须将粮食倒于官府通用的斛中,以作计量。当斛装满后,收粮官员便迅疾往斛上轻踢上一脚。 这力道虽踢不倒斛,但高出斛口的那部分粮食洒出,便会被算作运输和保管途中的损耗,进了收粮官的口袋,而斛中所剩方才是真正上交的数量,此举正是官员明目张胆为自己谋取私利之举。【1】 此时,队伍之外还有十几个面上看起来喜忧参半的人,而这十几人,正是三日前被荆子玮夜盗粮食的军户们。 “说好的要还我们粮食的,怎么还未见到人?” “都最后关头了,还能来吗?” 荆燕的提醒确是让他们最先享到了红利,这场大雨来势汹汹,浇坏了许多户人家的熟稻,幸而有她的预告,这十几户人家因祸得福,无半分损失。 但她的承诺却和这个不一样。实打实的粮食如何拿出来,实在让人心里没底。 他们还在焦急地窃窃私语,在校场看台上的郑懋却勾起了嘴角。 摆明死路一条,荆家那女子居然还能掀起风浪,硬生生给这群人诓出了一线生机? 倒也无妨,反正尘埃落定,她若是不肯求饶,反正横竖还有狱中那个老跛子,在众人面前将他往死里打,她也扛不过周围人的声讨数落,必会向自己低头。 郑懋招来手下兵士,指着队伍外的那十几人:“叫他们不许喧哗,排去队伍里,即刻开始缴粮!” “是,总旗!” 那群人被大兵们被推搡去了队伍前列,他们抖抖索索只求饶个一时半刻,却听台上的郑懋根本充耳不闻,发令道: “不达数的,立时拉去一旁动罚!” 这还了得?队伍里一阵骚乱,胆小的已然开始嚎丧起来: “总旗饶命啊!这几十棍下去,我这半条命都要没的——” “谁说他们要受罚的?!” 校场中响起了牛车清脆的铃铛声,荆燕坐在牛车上高声反驳道。 因不便在众人前展示农机,她还是换了古代常用的牛车,在大日头下赶了一路,双颊艳如夏菏,全无三日前的灰败病容。 “乡亲们手上的先交,余下的都在我这里,”她抹了把额间的汗珠,屏息镇定下来,遥遥朝郑懋低头一笑,“总旗只管派人来点。” 郑懋只觉自己呼吸都停住了。 怔了片刻,再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不自觉照她所言,让手下去计量粮数了。 好一位美色佳人,可惜是块硬骨头。 郑懋气极反笑,下去便朝盛满了稻粒的木斛熟稔一脚,泼出了大半,反问道,“那现在呢?” 一个女人,非偷非抢,怎么可能三天内凭空得来这么多粮? 对面的荆燕见了不慌不忙,从牛车上又用竹筒取来一桶麦粒,稳稳倾入斛中,恰好填平了斛口。 “小女子料到纳粮时众人皆手忙脚乱,兴许会有疏漏,故而为这些乡亲们每人又多备了半石,方才能滴水不漏。” 她话音刚落,郑懋脸色青白相接,一片颜色,他步步逼近,连颌边都见青筋隐起,厉声质问道: “那荆二娘子何不解释解释,荆家颗粒稀少的田里,是如何又冒出这百十来石的——” 荆燕也料到郑懋必要对她诘问一番,但当初她做黄娘子帮工,要黄家闭口不提她用收割机收麦一事,而黄家也不愿明面得罪郑懋,便也同她约定,不能说出粮食出自黄总旗家。 她梗着脖子,坚决不肯回答。 而郑懋已攥紧拳头,怒气濒至爆发。 “百户归!速回——” 只听城外有人声若洪钟传令道,“冀州战败,北疆俱已失守!” 谁都没想到,战火竟这么快就烧来了。
第5章 “冀州战败!北疆失守!” “冀州战败!北疆失守!” 战报一声声回响在校场中,震荡着所有人的心海。 冀州有大雍朝向来常胜的骁骑将军戚笃行镇守,听闻这位戚将军是跟着新皇从刀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平民小兵一路稳扎稳打攀到如今的将军之位,自此便领着手下的天骁军,专镇鞑子常犯的北疆,可谓当今战局中的定海神针,不想竟也输给了那群北蛮人?! 人们一时顾不上方才校场上的针锋相对,满脑子只剩下了这个惊天消息。 冀州乃是北蛮入关的第一道隘口,这一失守,战局便急转直下,如此一来,原本的守军就多半迫于形势,要退守奎州了。而安平所离奎州不过百余里,自然要被划作守备力量,难怪连纳粮都要停下来,先商量战事。 荆燕心中暗叫不妙,若退守奎州了,那大哥正在奎州修缮的城墙防事不就亟待竣工了吗?而跟着军队在外行军的父亲更无法返家团圆了。 她心中原本的期待全然沉落。 都是这无休止的战事,将天下所有人的安稳日子搅乱,又摇身变成了张口狂噬的怪物,吞下农民一年的辛劳,带走每户人家活生生的人命,最后只还给他们满目疮痍的故土。 偏偏这可恨的战事一旦引燃,便再无停下的可能。 战火越烧越近,百姓心中都惶然,更不必说,要奔赴前线的将士又有几分惊惧。 郑懋手下的兵士正焦躁不安地交头接耳,只见一位着武将官服、身量魁硕的中年男子,入校场下马后,就大步流星朝郑懋等人走来,此人正是统管安平所城的宋百户。 “勉之,我已派人通传黄述速来,”宋百户眉头紧锁,似有棘手之事缠身,“事不宜迟,你跟我现下就回议事堂,京城传来军令,命我们集结人手,还要广积粮,以供奎州调兵用度。” 郑懋见上司点名,不得已只能暂放下今日自己对荆家筹划已久布的局。 宋百户刚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屏退了左右,对郑懋耳语道:“天骁军已达奎州,但领兵的不是那位,只怕军中将生大变,此事还未外传,你我需尽快定下应对之策。” 郑懋表面应承了一声,待宋百户转身,又恨恨向人群中那道倩影望了一眼。 那女子身微势薄,早晚会败在他手里,但在那之前,他得搞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在三天内完成这几户不可能的纳粮任务的。 - 坐着牛车回去时,荆燕心绪不宁。 原本待大哥归了家,她想着,有大哥主事撑着门面,之前和叔父闹得再僵,起码也能一同坐下好好合计,将两房恩怨结个清楚,哪怕她退后一步,看在叔父跛足不便农事的份上,每月留予一定钱粮,往后少些瓜葛来往也是好的。 但大哥年关前多半都回不来了,眼下还有大半年,叔父出了牢狱,必会明里暗里使绊子,她应对郑懋一人已精疲力竭,接下来的日子还不知如何是好。 荆燕只顾思虑,连挥鞭都忘了,牛车停在巷口许久,才记得恍然回神。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叫她怔然。 这里是她的家,又不像她的家。 家中仿佛被狂风席卷过一番,一片狼籍。 锅碗瓢盆四散在院中各处,摔碎的摔碎,磕破的磕破,院子里那株大哥好生侍养才长起来的柿子树,每年都能结出一树红彤彤的甜柿果,为兄妹三人的艰辛生活平添了一份乐趣,如今树干也被砍出一道深痕,枝桠几乎全数折断在地,惨不忍睹。 “咣当——” 屋内发出一声刺耳的陶器碎响,只听叔父在怒气冲冲地叫骂:“代父作主?我让你作主!” 继而从窗口飞出了一只陶碗,荆燕当下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向前,极尽所能伸长了腕,然而碗边还是擦着她的指尖,叮当落地,碎成六瓣。 这个只敢窝里横的混账! 她怒不可遏,提裙冲入屋内。 “住手!听见没有——给我住手!” 正在摔砸物什的叔父蓬头散发,丑态毕露,活似失了神智的疯子。他见荆燕已到,动作更加张狂,嘴角抽搐着,两手拽起角落里的米缸就要往墙上撞。 “光冲着家里人威风,算什么东西!” 荆燕一力冲上去,看准荆子玮力竭时劈手夺下,米缸脱手,白花花的米粒泼撒了他满头。 为个极品,浪费这么些口粮,她都快心疼死了,但好在,暴行是暂时停下了。 “家里人?你还知道是家里人?”荆子玮直起身,拨去头上的米,冷笑道,“好侄女,你手一指,把我坐实了送进牢狱里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外人都闹到家门口,还窝藏祸害?就算一家人,我也还没糊涂到这份上!”荆燕毫不让步,与他唇枪舌剑。 “你也有脸说祸害,”荆子玮瞪直了眼,“你就是这家里最大的祸害!长了一副招三惹四的模样,才会被外头人惦记上!郑总旗抬爱,看上你这风骚样,你与你父亲偏还给脸不要脸,若这次没有郑总旗,我还不知要在牢子关上多久——” “真是荒唐,”荆燕眼中尽是冰霜寒意,“明明害你进狱的是郑懋,你觉得他才是你的恩人,荆家,我与我父兄,包容你恶行多年,你居然半点都不念好。 “真是好一条白眼狼啊。” 这一骂径直戳到了荆子玮的脊梁骨,他面上涨得通红,血气全涌上头,化成目中凶光,随手抄起米缸旁的扁担,想都不想,下了十分力气狠命朝荆燕劈头打来。 她抬手,闭上眼等着这一狠击。 “二姐——” 然而竹扁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奇异地听到了幺弟的声音。 荆燕慌忙睁眼,阿宝一脸舒然,挡在她面前接下了叔父的一击,后颈的发束间已有殷红的温血流出,淌落在衣领上。 “我早些下了学,忘了告诉你……” 她的心抽空了一瞬。 动手的荆子玮也愣在原地半晌,茫然喃喃道:“阿宝……叔父并非有意……”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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