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忽有一日,一家素未谋面的朱姓夫妇上门来说亲,道自己小女儿阿瑛急待嫁人,说是原本结亲的男子是个骗子,卷走了嫁妆钱不知所踪,自己又不想贻笑于人,便想寻一男子充作新郎,也全了女儿的脸面。 叔父听闻大喜,都没等细想便应下了,与那家的女儿成婚后,才得知新娘竟是三嫁妇,前头连克死了两任夫婿。第二任婆家嫌她晦气,便以家中无财办后事为由,骗她假装嫁人换彩礼钱,再接她回去。不成想,她应下嫁了人后,公婆就再不认她,跑得无影无踪。 自此这女子便在荆家住了下来,荆子玮上了那家人的当,初时对自己的新妇又打又骂,见这女子逆来顺受惯了,被打骂仍尽心服侍,他也不再为难她,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结果叔母嫁来后不久,爹爹就出了事,一家人被谪发来了安平。荆子玮大骂她晦气,连去安平都不许她跟着,全当自己休了妻。 谁知叔母一听说自己又要被人抛弃,苦苦相追一路跟随,只求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荆子玮几番推她走,她都泪眼婆娑默默跟着,直到有一日,押送的官差因荆子玮拖累了脚程,对他恶言相向还被他顶回来,官差的怒气无处发泄,抽出棍子便当场想要打死他,恰是那时,叔母不管不顾冲上来,替他挨了那当头的一棍,再醒来时,人已经痴傻,举止似六岁孩童一般了。 从那以后,叔父便再也没有提过要赶她走了。 荆燕一眼就注意到了叔母手中的点心果子,这可不是自家如今吃得起的东西。 “谁给叔母的?” “好吃,是一个笑眯眯的大哥哥给的,”叔母咬下一小口,想了想道,“他穿的衣裳可好看了。” 这么说,是郑懋无疑了。 荆燕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人又要对她家谋划什么? 上次纳粮她在他手下拼命抵抗,才得以险胜,现下她逃脱他掌控在外垦荒,也与最容易惹来麻烦的叔父应断尽断了,不该那么好受威胁了。 反正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回到息龙山后,卜大夫正在家中给阿宝施针,荆燕也不便打扰,她进了卜大夫的草屋里坐着歇息了一会。 草屋里原本阿宝躺过的小榻上,现在承着一个身高马大的盛年男子,小榻都有些摇摇欲崩的态势。 之前在山洞中,光线昏暗,荆燕不曾细瞧,如今坐在一旁仔细打量,她方才觉得这张脸,五官生得是真好,浓眉大眼,凌厉锋峻,又有睡意覆在这尊高山峻石上,浅浅地蒙上了一层薄雾,柔和了棱角许多。 就是唯一的缺点,这皮晒得忒糙黑了些。在夜里走路,别是都看不见人影了。 荆燕还在胡思乱想,睡梦中的逃兵却眉头渐渐拧在一块,呼吸也急促起来。 只听他断断续续梦呓道: “为何叛我……为何叛我……” 见他被困在在噩梦里,额上生出许多汗珠,她拿了张帕子,伸手好心帮他擦去,免得汗津流去了伤口,激得人生疼。 然而她刚探身过来,手却被横生的一股狠力死死握住。 “为何叛我……同我说清……也同冀州死的几万个弟兄们说清——” 荆燕被这声怒吼吓了一大跳,垂眼便对上了一双遍布血丝的墨黑眸子,那里面,有愤恨,有不甘,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寒意。 这逃兵,竟醒了。
第11章 “你醒了。” 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荆燕以为自己会慌神。 然而正在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打破了此时无声的尴尬,那双眸子看到她,眼里的光立刻黯淡下来,失了神采。 她反倒不紧张了。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问你在哪儿,我是谁,我为什么救你——” “我不想知道。” 逃兵双目放空看着屋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随后在塌上翻身向里。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荆燕心里憋了股火,念在她被这人救过一命的份上,她不和他计较,“那你总有家,有去处吧,我不问明你身份,怎能留你在这里医治?” “我没有。” 过了半晌,背对着她的塌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语调颓丧得像垂进了地里。 她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无家可归,好吧,她还能说他什么? “那你治好了,总归要走的,我捡你回来,又不图你什么。” 说着这话,荆燕都咬了自己舌尖一口,当她真会好心到在路边随便捡男人?她怎么可能不图他什么。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他还没苏醒时说起。 荆燕在息龙山脚下的山谷里探查了土壤情况,决心趁着夏季种些菘菜,她检测了无人在此轮作种植过,土壤肥力极好,还是菘菜最喜的排水性不错的砂质土,便准备好在这里扎建大棚,用作菘菜的种养基地。 扎建大棚,有三种,竹木、混凝土和钢材构架,其中竹木的轻便但不耐用,混凝土的透气透光性较差不可移动,属钢架的最为牢靠又便利,现代果蔬大棚大多也都选用这类。然而限于古代的条件,荆燕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竹木棚架。 之前她砍过些许竹子编扎过篱笆,用量极少,也不费力气。但如今建的是大棚,骨架是最重要的支撑,用材只能多不能少,否则一旦经不住风吹雨打坍塌下来,不仅白费力气,田里的苗也易遭殃。 砍了一天下来,她才得了大约全部的竹料,后面几天还要劈开、打磨、加固、最后才能扎成棚架,做得她叫苦不迭,只恨不能再生出八只手,就她自己一人忙活,还不知这大棚的建设进度要拖到什么猴年马月。 若有个帮手就好了,得壮实,能干,不能随意撂挑子走人,最好还得全权依靠她生存。 荆燕心里悚然一惊,敢情自己也有用资本家思维思考的一天。 想得挺美,就是放在面前完全行不通——整个安平所里都找不出这么个闲人,家家都有自己的生计,谁能帮得上她?这也是之前黄娘子遇上的难题。 于是,她把主意打到了这个遇见的逃兵身上。 被人追捕,就意味着不能随意露面走动;无处可归,那正好留下在这里,还能供他口粮和住处。 最后,被这人在山洞中掐腰一握,匍匐藏身时,她立马觉察到,这逃兵不愧是个练家子,一身腱子肉,力气生猛。 那不如就留下试试吧。 荆燕换上一副笑脸,“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在这里养好伤再看,你说呢?” “不用治我。” 我没有,我不想知道,不用治我,这拒绝三连真够干脆的,简直丧到家了。 她一边在心里翻白眼,一边对这尊“丧神”继续笑脸相迎,连声调都装得比寻常温柔了三度,“这怎么行?你伤那么重还能活下来,这不就是老天爷说什么都不让你死吗?” “所以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有力气复仇……不是吗?” 她还没说完,原本懒散蜷曲在塌上的“丧神”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面朝她,眼中尽是锋光与警惕:“你知道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连忙摆手,脑筋转得飞快,编出一套说辞,“我哪知道什么?你身上有刀箭的创口,不肯定是在战场被人伤过吗?养好自己,有了气力,有朝一日才能回到战场上把这些遭过的罪还给敌人嘛。” “丧神”紧绷的眉眼复又垮了下来,他默默躺回榻上,一动不动。 “你不知道,是好事。” 看来人虽志气全无,好歹还留了点良心,知道自己收容他这个逃兵还是有风险在的。 她暗暗呼出一口长气,相比自己和弟弟注定穷困潦倒地饿死,这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大夫,大夫,救救我娘!” 屋门上传来了“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荆燕放下心思,应了一声便去开门。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脸涨得通红,急喘个不停,背上还背着一个妇人,一直在“嗳哟”地痛苦呻/吟着。 荆燕仔细打眼瞧去,巧了,还是熟人。
第12章 来求医的这位,不正是之前被叔父偷粮的十几家中的之一吗? 荆燕还记得这妇人是个寡妇,随夫家姓杨,人人唤她“杨寡妇”。家中死了男人,朝廷也未赶她回原籍汾阳,她便带着十岁的儿子仍住在安平所中。 没了丈夫,母子俩生活不易,杨寡妇为养活孩子,日日起早贪黑的在田里劳作,所幸她有一手绝佳的种菜本事,能将菘菜颗颗都养得硕大水灵,入口甘脆,在安平所里是出了名的菘菜行家。 见到是她,荆燕在心里直拍手叫好。 来得正是时候,她缺的菘菜种子这不是就有了么? 现在这季节正是播种培育的好时机,可她却在种子上犯了难。安平所地处奎州偏北,人烟稀少,大家都是靠山吃山,种子与种地的本事都是自家代代传承,不轻易向外的。想要买种子,最近的集市也就在金县里了,她才赶车去过金县,金县中并无种子行,这就堵死了她的路了。 她也听过杨寡妇种得一手好菘菜,无奈她家因为叔父,还不曾与对方交善,反倒是先结仇了,这问她讨种子的口还如何轻易能开。 而现在,机会送到了面前。 “这位姐姐,卜大夫呢?我母亲腰扭了,疼得厉害,实在忍不下去了。” 少年急得满头豆大的汗珠都来不及擦,便握住她的手求问道。 “大夫在呢,没下山,”她轻拍少年手背,给予他简单安慰,“我去喊他来。” 荆燕转身出门,摸了摸自己腰侧悬的钱袋,里头有她卖粮换来的十几贯,除了替阿宝与那丧神付与卜大夫的坐诊钱,她还能余下有些。虽然她预算里还有要用在农场上的钱,但不管了。 她找来恰好给阿宝施完针的老郎中,同他说明了情况,两人一同来见这母子俩。 她关切地给少年背上搭了把手,让他轻轻放下了杨寡妇,坐在屋外晒场的小杌子上,只见卜大夫略施手在杨寡妇捂着的腰伤处轻轻摸过,又搭了脉,眉头紧锁,脸色难看。 “是痹症,有许多年了。” 卜大夫同荆燕换了个眼神,她心领神会,短期只能暂且缓解。 痹症,用现代人更熟悉的词来说,就是腰椎间盘突出。 略猜一猜,荆燕也能想到,必然是杨寡妇的劳动强度过大,每日撒肥,播种,犁地,这每一样农活都需要她弓腰侍弄,时间久了就落下病症了。 “大夫,我娘她一人连着施了三十亩地肥,我正午下学回来,就见她倒在地里,疼得直不起来了,”杨寡妇的儿子解释道,“可有什么能先镇住这疼?” 说完,少年又不自觉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家的菘菜才种下去不久,远没到收获的时候,现在哪来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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