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墙死死围住的咸安宫再次响起了凄厉的云板声,太医进来了,还有奉皇命前来探望废太子病情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李德全。 废太子一直拒绝太医医治,也不肯开口吃药,直到在见到李德全之时,才嘶哑开口:“请李公公代为向父皇传话,程氏已废为庶人,求皇上……让她……回家安葬吧。” 李德全默然片刻,才道:“万岁爷念及程氏侍奉二爷得力,下旨以亲王侧福晋之礼陪葬黄花山东陵……” 东陵是亲王陵寝,原来这是皇阿玛为他选择的最后结局。胤礽听懂了,他扯了扯嘴角,他的皇阿玛知道他喜欢阿婉,不让程家带走尸骨,是想让阿婉将来与他合葬的,这样死后他这个废太子还能有人相伴…… 废太子却苍白地笑了:“谢皇上恩典,但……让她回家吧……”他语气越发孱弱,几乎微不可闻,“她跟着我受了那么多苦,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想回家去了,我自当送她……送送她……” 胤礽闭上了眼,泪水却还是落了下来。 过了两日,一同被梦境困在咸安宫的胤礽,忽而到了乾清宫大殿之外的御阶之外,已须发全白、老态龙钟的程世福头戴从一品红宝石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伏地跪在地上。 他身后是已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程怀章,与其父一同深深伏地跪请。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德全手持拂尘出来,传了康熙口谕:“皇上已准许二位大人辞官归家,请二位大人摘下顶戴。” 程世福与程怀章,毫不犹豫将头上顶戴摘下端端正正放在台阶下,又重重磕了个头。 “谢皇上隆恩!” 怀章已长成了像青松般冷峻威严的男人,他低头搀扶起已经双腿颤抖无法站起的老父亲,程世福拍了拍他的手,老得几乎不敢认的脸上似哭似笑:“走……咱们去接你姐姐回家。” 胤礽下意识想跟随他们的脚步,却无法离开这四方皇城,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阻挡在宫门之内,他只能望着程家父子扶着一口薄棺,缓缓走入黄昏尘烟之中。 胤礽又被梦境送回了咸安宫内,得知程家人平安带着阿婉出了城,废太子终于愿意开始吃饭,他嘴角挂着一抹笑,一直透过窗子望着南边,仿佛看到阿婉和家人坐在回家的大船上,烟波浩渺,风中传来他们的笑声。 他在梦中好似又过了很久,久到他渐渐从不同人口中猜测出了他身边那些人的结局。 被废后,程怀靖、额楚、德柱、花喇等人想传递消息给他,事败,已被康熙处死。 老四、老十三为他求情,被视同废太子党羽,被康熙下旨圈禁府中。其中老四,六个月后得康熙恩旨释出,老十三仍未得恩释。 石家三兄弟在他关入咸安宫之后,一个跟了老四,两个花了大价钱走通了老九的门路跟了老八,宫中,太子妃未受过甚牵连,以二福晋的身份,仍居撷芳殿。 这消息依旧是个低着头送东西的太监递进来的,但废太子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胤礽有些奇怪,他被废后,连老四、老十三都未能幸免,太子妃以及石家竟然…… 她究竟……做了什么…… 很快,胤礽就想明白了。那些被处死、被圈禁、被罢官的那些人,都在为他奔走,他们正是因为想尽办法想救他、为他说清,因此惹怒了皇阿玛,这才丢了官、丢了自由身、乃至丢了性命。而太子妃和石家,他们用不着做什么,他们只要什么都不做…… 胤礽先是低声笑了,随即大笑出声。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啊。 # 太子爷伏在程婉蕴肩头,很久都没了动静。可是她不敢动,因为她觉着那温热的湿意依旧还在她肩头,她的寝衣都被打湿了。 太子爷回了一趟畅春园,再过来庄子上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但太子爷掩饰得还挺好,直到吃完饭,她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眼神空空的,才觉察出来。 但太子爷不想说,她也暂时没有问。 她想,等他平静一点,或者自己想通了,她再问可能会好一点,谁知道他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世上,谁能给太子爷委屈受啊! 那除了咱太子爷那位“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亲爹没别人了。 程婉蕴怜爱地虎摸了一下太子爷的脑袋。实际上,太子爷也快三十岁了,能熬到这份上,还是个正常人,真是不易啊。 这回程婉蕴倒是猜错了,但不妨碍她开动脑筋想着找个法子安慰太子爷。她甚至觉得,她上辈子怎么考了那么多证书,也不知道考个心理学从业资格证呢?放到现在这一定能派上用场啊! 望着黑漆漆的天好似变成了灰青色,程婉蕴灵机一动,小声道:“二爷,反正咱们都睡不着,要不要去山上看日出呀?”
第126章 日出 程婉蕴不知太子爷打哪儿受的委屈, 还以为是康熙那根筋又搭错了教训儿子,因此上山路上使出浑身解数没话也要找话说,就是见路边一根竹子生得弯, 也要指给太子爷瞧, 务必让他没空隙去想别的。 她怀着孕,两人披着夜色与晨露走走停停,后半段侍卫们抬了滑竿过来, 于是这脚程才快了一些,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等行至山顶毛竹搭的小凉亭, 眼前还是一片云蒸雾绕的景象,举目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翻涌的云海。 只是远处的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青色。 胤礽张开一条大披风,将两人一齐裹了进去,便挨着静静地等朝阳。 程婉蕴见太子爷还是不大吭气, 也跟着提心,还有一点点心疼。他的性格里有很多压抑的地方, 这都是康熙自小带给他的, 他只有这样一个似君非君的父亲在身边, 还对他无比无比地严苛,要求高得天花板,太子爷自小就得拼命努力活在康熙以及其他人的期望里, 他的人生完全掌控在康熙手里, 学业、婚姻甚至隐私的生活, 能够真实成为他自己的时候极少,这样一次在她面前真情流露, 将那个在她肩头趴着哭得比小狗还潦草的“胤礽”,无法控制地暴露了出来,或许都已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但他是她朝夕相伴十二年的人了,或许上辈子她都没有和一个人那么长久地陪伴过,人非草木,即便无法成为真正神魂相授的爱人,她也是盼望着太子爷能开心、能顺遂的。 望着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程婉蕴便在此时在太子爷怀里抬起头来笑道:“二爷,别发呆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长夜总会过去,黎明终将到来——您看,太阳要出来了!” 随着程婉蕴的话音落下,先是几缕微弱的光芒穿透云层,随后更多、更大的光亮将正片正片的云海都映成了璀璨之极的橘色乃至红色,下一刻,一轮红日便在云层中喷薄而出,它好似是撕裂了那厚厚的云层冲出来似的,霎那间光芒四射,天光大亮! 胤礽却没有看日出,他下意识低头去看阿婉,她拢在披风大大的兜帽之下,脸被初升的阳光映成了金色,但却是剔透又清澈的,他一瞬间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见,她激动地指着那轮缓缓升起的太阳,一会儿又回头扯住他的衣袖:“您看我做什么,您看那边啊!多漂亮啊!” 她仰起头来,大大的杏眼里盛满了碎金。 胤礽不知为何,眼里浮现地却是那个卧在床榻上,已薄得像一张纸的阿婉,她眼里空落落地穿过了废太子的身子,越过宫墙,越过天边的云彩,也不知在看什么,喃喃地说着:“二爷,我想回家了……” 他眼含热泪,低头亲吻她。 至少,他的阿婉绝不会再变成这样了,她还是这样明亮,仍旧是一直照在他心头的阳光。 程婉蕴后来一直不大好意思地将脸埋在太子爷的胸口——侍卫们都在后头看着呢!! 等着云雾彻底散去,太子爷心里的结好似也没解开,程婉蕴把玩着太子爷胸口的如意纽,想着该怎么办,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太子爷有几分冷淡的声音:“额楚有个友人,他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只是他这妻子是个极争强好胜的,两人性子很有些不合,他那妻子自衬有几分精明手段,只念着站稳脚跟必要拿了权柄来,为了那点权欲算尽机关,反倒不将夫婿放在了眼里,只管挥霍指示,任尔所为……” 额楚?程婉蕴原本听得有些一头雾水,随即慢慢地听到后头,她越发有了既视感,这神色渐渐古怪起来,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这个友人怕不是太子爷自个……敢情,她误会康熙了! 这敢在老虎屁股拔毛的,另有其人啊! 不是,关键是太子爷怎么还能被气哭了?这是吵架没吵赢吗?怼哭了? 程婉蕴的脑回路逐渐离谱。 但讲完了“我朋友的朋友”的故事后,太子爷却低头看向她了。 程婉蕴就浑身一僵,这她能怎么说呢?她这个身份就很难评价啊……如果在后世,程婉蕴作为朋友可以简简单单一句:“要不你俩离吧。”但放在这时候,指定是不可能的。 太子爷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而且他不知是幼时缺爱还是怎么的,对他身边的人颇有种护短的脾气,就从太子妃刚进宫那段时日就能看得出来,太子爷哪怕在这门婚事上备受非议、受尽嘲笑,等太子妃真嫁了他,他还是该回护就回护,该给面子给面子,帮着她站稳脚跟了,又肯放手让她做事。 那时候,毓庆宫里好似很平和,后来究竟是怎么一点点就变了……程婉蕴都有些说不上来。 听说太子妃与李侧福晋那等自幼学着琴棋书画长大的闺秀不同,她自幼是假作男儿教养的,又是将门之女,瞧瞧她刚进门来杀伐决断的模样就知道,她不是那等婉转乖顺之人,脾气应当是比较大的,只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像普通人那般随意发泄情绪,所以她的脾气藏在骨子里。 而太子爷自小是被康熙掌控着长大的,本就压抑万分,连一点自我都不敢在外表露,他自然也不愿意同床共枕的又是个想“掌控”、“压制”他的人。而在他身为储君的意识里,太子妃绝不应该对他不敬……可是…… 程婉蕴在太子爷的眼神下,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只好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很苍白地附和了一句:“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不能做主,因此遇着这事也没法子,寻常百姓家这样的事儿也很多,虽说不合脚的鞋子穿了,总是会磨出血的……可就这么一双鞋,总不好光着脚……要不,让那友人和他妻子好生谈一谈,咱把鞋子修一修,或许……或许……” 太子爷叹了一口气。 她也说不下去了。康熙亲自选的儿媳妇,太子爷应当也知道不可能撇开她了,那只能修一修……看能不能穿得上这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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