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太子爷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披在他们俩身上的披风,高高的山风荡起他们的衣角,她听着太子爷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又像是重新锁回了厚厚的门里似的。 其实程婉蕴也知道,他并没有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不过是实在没人可以说了而已。苦闷全在心里,就连倒出来都不知道该找谁倒,或是能找谁去倒,他活了二十多年,恐怕一日肆意快活的日子也没有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 可她是他的侧福晋,更没法在这上头说太多,否则就成了争风吃醋、恶意中伤了。 她也不想背地里说人闲话。 “咱们下山吧。” 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太子爷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爷了。 程婉蕴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心想,原来这身太子爷的壳子,就是他的面具。 回了庄子后,没过两天就是庙会了,只是程婉蕴和太子爷心里都有事,都没什么心思逛,最后让几个孩子在街上疯了一个时辰,就打道回府,收拾收拾回畅春园了。 自打那次在山上,程婉蕴再也没有听太子爷提过太子妃。 回了畅春园后也是如此,他似乎打定主意,哪怕光着脚,他也不愿将就穿那鞋了。 不过很快程婉蕴也没精力去顾这些事了。 等到十月末,太子爷领着弘晳和额林珠先从木兰回来,一路上紧赶慢赶,程婉蕴也照例开始预备产房、稳婆、奶嬷嬷这些事情了,官嬷嬷已经出宫回家了,她这回又得生俩,所以越发有些紧张了。 太医已经快要出在讨源书屋了,实际上其他人都已经准备回宫的事了,但太医说她如今不适宜挪动,双生胎到了这个月份,随时都有可能提前发动,几乎等不到足月,程婉蕴也做好了可能要留在畅春园过年的准备。 万幸的是,稳婆和太医都摸过,她肚子里两个孩子都是头位,她身子骨也结实,程婉蕴其实自个用后世的法子算过,她已经将近36周了,按照太医的说法,他会一日三次来请脉,若是时机合适,生双胞胎吃催产药提前分娩更安全,这是因为孩子越大越不好生。 胤礽也推了所有的事,专心专意地陪着她,这会儿康熙倒没说什么,太子爷已经很多年没有子嗣降生了,这又是难得的双生子,理应要重视,不仅胤礽自个重视,康熙和皇太后都多次派人过来关心过程婉蕴的身子,让她都有些受宠若惊。 另一层缘故,却唯有胤礽知道。 索额图病退,赫舍里氏在朝堂上渐渐势弱,连带着东宫也越发显得孱弱起来。与之相比,钮祜禄氏站在已经成婚的老十身后,老九有郭络罗氏,老八有纳兰家的揆叙、佟佳氏,董鄂氏是老三的簇拥,老大更不用说了,老八的那些都能算在他头上…… 而太子爷只有张英和李光地、程家、李家几个汉臣以及梦里那个随时为了家族利益将他弃之如敝履的石家。东宫如今已经弱得康熙都看不下去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契机,将权柄重新往东宫倾斜。 在发源于黑山白水的满人眼中,他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平安诞生双生子的女人,一向被视为有福之人,而这两个孩子更是天赐之福、祥瑞之兆。前几年纳兰揆叙的福晋平安生了一对龙凤,都把明珠得意得请了十几日的流水席,连康熙也微服去了明珠府上讨了杯福酒喝。 因此,得知程婉蕴怀的双生子后,康熙当即就笑道:“这下明珠可要被朕比下去了!” 胤礽却在为此担忧,他想到上辈子那“扫把星转世”的传言。 这不仅仅是针对阿婉的计谋,这很明显是针对整个东宫的狠辣计谋! 上辈子,他们一出接着一出、一环扣这一环,他们得逞了。 这次呢……
第127章 好天 寅时三刻, 天还没亮,东长安街上却并非一片寂静,沿街两道的早食铺子早已经点起灯笼、支起长竹竿布棚子, 专门侯着那些从胡同里跑出来替自家主子买早点的门房亲随。 六部虽是卯时(五点)坐班, 但六部官吏几乎都得寅时(三点)就出门了,因为这时候的马车走到半截儿快到御道儿附近也得堵马,有时候堵上半个时辰也有, 不少官吏都习惯在路上把早食用了,有时候堵得狠了,还能见着可怜的朝臣们扶着帽子急得满脸汗下车狂奔, 所以整条长安街上在这个时辰就已经很热闹了,不少高高的吆喝声在晨雾里穿梭着。 程怀靖和程怀章两兄弟端着个大瓷碗,就站在一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子边上埋头扒拉。怀靖时不时给烫得直扇风,怀章吃得很文雅,但速度却一点儿不慢,然后听着那摊主一边煮馄饨, 还一边替他们望风,举着长长的锅勺笑道:“程大人!张家的车从胡同口出来了!” “嗯……!”程怀靖顾不上烫, 连忙几口吃完, 将碗搁在桌上, 又匆忙掏出几个铜版,回头对摊主笑道,“谢了啊您。” 张家在外很是简朴, 使的是杂毛的驽马, 外壁刷得桐油, 挂得是张英的妻子手编的竹帘。 张家的家仆笑着和二人见过礼,便掀开车帘请他们上车, 车里就坐了个眼丝迷蒙还没睡醒的年轻人,他看着比怀章小几岁,但已经穿着和他一般翰林院编修的官服。 怀章怀靖十分熟练地左右找个了坐,一个从下头的抽屉里换上新坐垫,一个随手翻出个他专用的杯子,自己给自己沏了杯热茶。 张廷玉无语地看着这俩人:“你们俩兄弟,好歹都有官身了,就不能买辆车吗!天天都绕半条街来我家门口蹭车,你们俩不嫌累啊?” 怀靖嘻嘻一笑:“我们家没地方养马啊!” 怀章一边悠然喝茶,一边默默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油纸包递过去:“喏,车费。” 张廷玉瞥了一眼,哼道:“我吃过了。” 程怀章伸着的手都不动一下,只道:“这是我家胡同口那摊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第一锅。” “……那得尝尝。”张廷玉接过来先闻了闻,果然是那个味儿,才掀开油纸大快朵颐。 马车走了两刻时,怀靖就得先下车了,他是侍卫,得进内廷,弯着腰跳下车一边跑还一边和两个兄长挥手:“我今儿值宿!下堂不必等我!” 怀章看着弟弟灵活地挤过人群凭毓庆宫腰牌进了宫门,才放下车帘子,重新坐直了身子。 马车重新缓慢地动了起来,张廷玉就一边吃饼一边含糊不清地笑话他:“你啊,老跟看儿子似的,怀靖这岁数早都得娶亲了啊,你这当兄长的,该放手放手。” “他在宫里,不一样。”怀章垂了眼,从袖中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翻看,“我额娘说了,不论好坏,咱家都得在一块儿,一家子就得相互依靠扶持,这跟年纪没关系,他这人毛躁,若不是还有姐姐在宫里替他兜着,我真不放心。” “你能不能别看书,”张廷玉依看他出门都带书就脑壳子生疼,“我阿玛天天回家说我不如你读书勤快,你再这样看下去,我都不用回家了!” “你有天分,自然不必读那么勤。”怀章很坦然地承认自己在读书一道上不如人,“我姐姐幼时教导过我,说没天分也不要紧,西洋德意志有个顶顶聪明的人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组成的。有的人天分好,他们就能少付出些汗水,但即便只有一点天分,也能用汗水补上。勤可补拙,只念着这句话,从此我读书就不会懈怠了。” 张廷玉见过成日将额娘、阿玛挂在嘴边的人,程怀章还是头一个他见过成日把姐姐挂在嘴边的人,他长姐程氏传言不日就要生产,宫里这事儿也成了新的谈资,他顿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昨日,宝臣同我讲,他一个月前,在钦天监发现有个负责替传教士记录星象图的小书吏记错了东方的星象位置,被他发觉狠狠责骂了一番。原以为这是个意外,谁知他前几日再次复核之时,发觉那处方位的星象位置又被人篡改,多了一条“东方飞现五黄廉贞星”的记载,他觉着不对劲,又翻查了之前的记录,均与星图得以印证,并无不妥,唯独此条有异,昨个已上报监正定夺,你说会不会和……那边有关?” 程怀章一听立刻就沉下脸来。 张廷玉口中的宝臣,是他三弟张廷璐的字。前几年弘晳阿哥要学天文历法,这事儿在皇上跟前也是过了明路的,太子爷便特意从钦天监里挑了已退休的徐日升来教导他,而张家自幼有观测天象之才的张廷璐也在同一年被太子爷送进钦天监陪伴年幼的弘晳阿哥学习天法,因其天赋卓绝,精通外邦语言,推算节气、观测天气十分准确,康熙特意破格授其为钦天监监副,也算替太子爷占住了个极要紧的位置。 此前看似不经意的布置,如今想来,竟是极有远见!若没有张廷璐,只怕东宫又被人抬到砧板上当做鱼肉了! 还有他姐姐,也会受极大牵连!这事儿说到底,就是要害她姐姐不得安心产子! 怀章紧抿住唇。 所谓五黄廉贞星,五行属土,因此其也被称为“五黄土星”,相传商纣王手下有个大奸臣名叫费仲,商纣王任用费仲,由其把持朝政,最后商朝灭亡,费仲被处斩首。 因此,费仲被令为邪恶之星,主诡辩、歪曲、恶性。廉贞星,五黄廉贞星在八方没有固定的宫位,只是在九星飞行时,填补空缺的位置。因此在星象上常被解称:“宜静不宜动,静时威震八方,动之则凶;宜补不宜克,补时得令平安,克之则祸。” 这星象上特意记了东方飞现五黄廉贞星,便已成所谓“五黄煞”,为九星中最凶之星,即便是程怀章这等民间长大之人都知道,五黄煞必犯血光之灾、重病绝症、或有破家之患! “衡臣,这事儿,得今早报太子爷知晓才是,才能早做防范。”怀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几乎恳求地看向张廷玉。 “此等大事,我阿玛已让宝臣递信过去了,放心吧。”张廷玉眼眸微微闪烁,道,“说与你听,也是要你我心里都有个数,这段时日宫里宫外人心浮动,太子爷、你姐姐在宫里一定不好过,我们在外头只怕也要受牵连!咱们得小心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成了那借刀杀人的冤魂!” 怀章沉声点头,他心里却更对张廷玉在官道上的天赋与眼光而感到钦佩,他才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从这样微末的信息里看透局势,他太敏锐了! 这就是世家底蕴吗……怀章越发想远了。与张家相比,明明离东宫更近的程家,既不知道这种消息,即便知道了,只怕也反应不过来。 宦官世家、家传身教,原来如此。 怀章心里暗暗立下誓言,世家也并非一蹴而就的,如今张家就像一棵大树,而程家却还是个小树苗,以后他也要这样教他的儿子、侄子、孙子,这样终有一天,程家或许也能长成枝繁叶茂的所谓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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