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近无人的时候,她喜欢叫太子二爷,而不是太子爷。这样听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一些、平等一些,虽然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太子爷从没为了这个说过她,他对她的宽容总在这样的细枝末节,祖宗家法、皇家规矩,胤礽也无法为了她而突破,但关起门来一个亲昵的称呼,他还是给的起的。 “你也是,别亏待自己,好好在家。”胤礽短暂地抱了抱她,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还有许多挂念她的话却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匆匆离去。 赶到景仁宫停灵的芦棚处,钟声还未敲够九九八十一下,大多阿哥妃嫔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在夜色里昏黄晕开的宫灯下,唯有四阿哥一人仍跪在火盆前烧纸。 胤礽上前拍了拍他肩头。 “二哥……”胤禛回过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两只眼睛也已肿成了鱼泡眼。 胤禛的膝盖也不成样子了,但康熙怜惜他年纪还小,又这样孝顺孝懿皇后,已叫人给他换了个厚垫子跪着,胤礽不好意思给他分享自己的护膝,相信他这样自苦的倔性子只怕也不会要的。 但还是让何保忠给四阿哥的贴身大太监苏培盛塞了一罐子艾草膏和药油。 这几日下来,胤礽心中那股子深切的悲痛渐渐过去了,跪拜时已经不会再流泪,其他人也一样,哪怕是佟家人都只是偶尔哽咽一声,更别提关系并不亲近的妃嫔和宗室了。 芦棚里渐渐只剩下专门哭灵的太监那高而尖锐的哭声,还有管礼仪的一声声:“跪——”所有人便都麻木地跪下去。 只有胤禛闭上眼就会想起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哪怕在梦中都会哭醒。 胤礽陪着跪下,也拿了一叠纸钱,仔仔细细叠成一个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星跃动,纸灰随风飞起。 “二哥。”胤禛呆呆地望着火盆里偶尔哔啵作响的火光和飞灰,“你说人真的有来世么?” 胤礽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这模样显然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额娘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人家。” “佟额娘这样好的人,来世定有福报,”胤礽一把将胤禛拉起来,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他低声道,“快别想这些了,好好送佟额娘,让她安心走。” 又跪到深夜,胤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步撵,回毓庆宫的路上就睡着了,抬轿撵的小太监不知所措:“何爷爷,这……” 何保忠思虑片刻,摆摆手:“就去程格格那儿。” 打更的梆子声才过去,程婉蕴坐在床上纳鞋垫,今儿给太子脱鞋的时候发现他的鞋垫子都薄了,她便拿手默默量了尺寸,准备做个新的。 太子以往的日常鞋袜帽衫好像都是李氏帮着预备,但这段日子李氏也累得够呛,听说前两天跪完下来差点没晕在台阶上,她不能让人落毓庆宫的话柄,头晕目眩咬牙站起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叫太监背回来,狠狠灌了两碗药,昏睡一下午,傍晚又去了。 八成是没顾上这些细节。 程婉蕴这会儿成了比王格格更闲的闲人,王格格还有养胎的正事呢,凌嬷嬷天天去她那儿点卯,生怕忙乱的时候不精心,把她肚子里的小阿哥怠慢了。 这会儿毓庆宫里上下都得拧成一股绳,还分什么你我,她能帮着做点就做点。 然后就听外头值夜的碧桃哎呦了一声,她忙从床帐子里探出头来,就见何保忠哼哧哼哧把太子背进来了,她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累的。”何保忠一头汗,小心地将太子顺倒在床上。 程婉蕴一瞧,太子双目紧闭,这果然睡得沉沉的。 她没忍住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贴了贴他的脸,温度都正常,这才松口气。 在疲累的时候,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幸好没事。 “多亏了格格您的手艺,”何保忠帮着给太子净面擦脚脱衣裳,把太子收拾好了,真心实意地跪下磕了头,“今晚太子爷没受大罪。” “快起来快起来,”程婉蕴连忙让碧桃把他拽起来,又让添金给何保忠拿新被褥和换洗衣裳,安置到隔壁耳房去休息一会儿。 太子蜷在被子里睡得极熟,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好似不太安稳的样子。程婉蕴侧头看了他许久,斗胆伸出手指去抚他的眉头,抚平了,才又低头做针线。 她鞋垫已做好了一只,正好拿太子的脚上比了比,刚好合适,这才放下手上的针线簸箕,打算明天再早点起来做另一只。 熄了灯,程婉蕴自发往太子怀里一蹭,听着他的心跳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胤礽却在她摆弄他的脚比大小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但他闻到了程婉蕴屋子里熟悉的茉莉花香,还听见她小小声“哇”地感叹:“我可太厉害了吧,哼哼我的眼睛就是尺,头一回做就做得那么准!” 他要不是实在困倦得厉害,恐怕都笑出来了。 但发觉阿婉就在身边,他不知不觉心神便放松了下来,前一刻还想着“哪有这么自卖自夸的”,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里。 他梦见了一场大雨。 黑沉沉的夜,以及被雨雾彻底包裹的紫禁城。 他就走在漆黑的宫巷里,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胤礽又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感觉了,梦境太过真实,他却又能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梦。 上一回做这样怪异的梦,还是两个月前,他梦见了尼布楚的和谈。 这一次…… 胤礽漫无目的走在大雨中,忽然,宫巷的尽头突然亮起一点飘摇的灯光。 因为黑夜太浓,那一点被雨打得微弱的灯火仿佛自悬在空中,犹如鬼火一般,胤礽顿住了脚步,望着那点光亮在雨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灯光总算破开了雨雾。 那是一盏八角的气死风灯,灯柄正咬在一个太监嘴里。 那太监浑身都湿透了,他背上还伏着一个人。 此外,一旁还有两个举着二十八骨油纸大伞的粗使太监,他们竭力高举着伞护着那个被背负的人,一行四人在瓢泼雨夜中拔足狂奔。 他们从胤礽身边穿过时,脚下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但一晃而过的灯光还是让他看清了这几个人的面孔。 背上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一身素白孝服,他似乎病了,脸颊上正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昏昏沉沉地趴在太监的肩头。 那太监也是个熟面孔,与少年年纪相仿,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咬着灯口齿不清地向前跑着:“爷,快到了,就快到了……” 是老四。 胤礽愕然,下意识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向着内廷东边跑去了,好像是要去……永和宫?
第31章 老四 胤礽也不知怎的, 当他意识到那太监是背着胤禛往永和宫跑的时候,不过一转念间,他便已现身在永和宫内殿中, 把他吓了一跳。 大雨不止, 四更天的梆子都敲过了,永和宫内还是灯火通明。 德妃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十四阿哥,急得团团转。 十四阿哥自小就是个夜哭郎, 脾气大得很,半夜无缘无故哭闹起来是常有的事,奶母哄不住, 德妃便日日夜夜看顾,许是母子天性,十四阿哥在额娘怀里还安分些,但这安分也有限。 宫女和嬷嬷拿着拨浪鼓、竹喇叭、布老虎轮番上阵,十四阿哥也不给面子,抓一个丢一个, 尖锐的哭声震天响,德妃心疼不已, 生怕他嗓子扯坏了。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来回踱步, 不时为他拭泪, 温柔地哄着:“十四乖,额娘在呢。” 一道惊雷爆响,让刚刚哭累的十四又声嘶力竭地嚎哭起来。 德妃连忙捂住十四的耳朵, 见他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干呕, 心尖只觉好似针扎般, 全身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又哄又颠, 从廊下来回走到堂屋,但十四阿哥仍旧不买账。 随着这阵雷声消散,胤礽隐约听见永和宫门外有拍门声。 景仁宫与永和宫相邻,只需穿过一条宫巷两道门就能到达,往常这个时辰宫巷的宫门早已下钥,但因大行皇后刚过头七,萨满需持经幡彻夜绕行宫殿作法超度,因此这几日宫门常开,夜里景仁宫和永和宫是畅通无阻的。 但永和宫殿门上值夜的太监睡得迷迷糊糊,这雨声雷声接连不断,竟然没有意识到有人拍门,与他一同值夜的另一个太监搔了搔脖子,闭着眼问了句:“什么动静?” 另一个搓了搓胳膊翻身继续睡:“别管了,这什么时候了,哪来的人。” 胤礽就看着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不断叫喊着、拍着门,永和宫里明明灯火明亮,隐约还能听见人声,却始终没有人开门。 最后,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将苏培盛拍门的手按下:“我们回去,回景仁宫,以后……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苏培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踌躇不定:“爷,可是您正烧着呢……” 景仁宫里什么都没有,连伺候的人都不够。 “我死不了。”胤禛发了狠,黑漆漆的眸子在雨夜里犹为锐利,“走!回去!狗奴才!我叫不动你了吗?” 苏培盛哭丧着脸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嘟囔:“德妃娘娘明明还说让您随时回去,她还给您预备好了屋子,怎么连个门都不留!” 胤禛闭着眼睛,已经不想说话了。 一行人像是丧家之犬,孤独行走在黑夜中。 走得远了,胤禛终究是忍不住后头看,胤礽也陪着他远远望着那个透着温暖光亮的所在,在密密麻麻的雨丝中,像是幻境一般遥远。 景仁宫只剩芦棚那儿还有念经的萨满,灵幡飘荡,空寂如坟墓。 胤禛却仿佛回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气。 他让苏培盛背着他进了偏殿,换了身衣裳,烧点热水来喝就罢了。 阿哥所离得太远,他身边现今只跟着几个人,除了永和宫那条路,其他宫门都锁着,胤禛不想因为一点不适闹到皇阿玛那儿去,也不想大张旗鼓叫太医。 口舌能杀人,他不想第二天流言四起,说他因为给孝懿皇后尽孝才病了。 今早举哀时,德妃见胤禛跪得要太监搀扶才能站起来,便遣了贴身宫女过来嘱咐,阿哥所远不方便,累了只管到永和宫里歇一歇,她给他预备好了起居用具了。 胤禛心底十分感念,便郑重应下了。 因此,他本想悄悄到永和宫去,不惹眼,兴许……还能和额娘多说几句话。 胤禛甚至想好了怎么和德妃道歉,他想和她解释,他没有咒生母短寿的心思,他只是想偿还这十一年的养恩,以后他的日子还长,他还能在德妃身边承欢尽孝,他也一定会的。 可他和孝懿皇后的母子情分就到这了。 他苍白着脸,昏昏沉沉睡过去,没一会儿就发了高热,苏培盛却趴在床边睡着了,胤礽急得在梦中拿脚踹他这个蠢奴才,当然是踹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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