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景星延的心思全不在庆功上头。 虽说往年击鞠赛时家里从不来人看他也没觉得什么,但此时此刻,因为简云桉的到来,他竟莫名生出一种想要分享的心情。 此外,他有一缕心神仍在思索着击出最后一球前,她朝他比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呢?他先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手势。 简云桉刚过来他便看见了她,无奈周围仁兄们委实不大有眼力价,他抵着人潮走到她面前,短短几步路距离,却走出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艰难。 “等久了吧,我来给你引荐母亲相熟的几位夫人,日后你无事时可常去拜访,她们府上也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夫人小姐,不失为好的玩伴……”这是景星延第二次说这样多话,第一次是在昨天,诓她来看他击鞠;这一次,同样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甩开身后喧嚣。 果然,后头追着的人见他们夫妻有私房话要说,总算识趣退开。 闲杂人等散尽,景星延的笑容终于透出几分真意,他靠近简云桉,矜持地分享自己的胜利,语气刻意平淡,尾音却浅浅上扬:“我赢了。” “看见了。”简云桉装起大尾巴狼也很有一套:“恭喜啊。” “夫妇一体,夫人,同喜。” 听见“夫人”二字,简云桉心头又是一动,下半场赛前景星延喂给她的那颗葡萄后知后觉涌上了丝丝甜意。 一时间她竟有种错觉,仿佛她与景星延真成了一对平凡幸福的小夫妻。 景星延领简云桉见过与尹冰旋交好的夫人们,社交场上你来我往的应酬于简云桉而言得心应手,她生得俊,讲话又伶俐,不多时即成功俘获了一众年近不惑夫人的芳心,她们有的还疑惑“简家的姑娘,先前怎么没印象”,暗自叹惋当初没把她列入自家儿郎的可婚配对象。 原主从前成日被锁在家中,不被允许出门,她们自是没见过的。 简云桉心下冷笑,面上仍笑意盈盈:“母亲总念叨伯母为人极好,言谈间甚是挂念,只是平日事务繁忙,总不得空出门。若知伯母这么喜欢我,我早就上门拜访了,哪还等得今日……” 景星延不擅长这种场合,带简云桉过来时还担心她一言不合就呛人,得由他帮着打圆场,未曾想竟意外见到了她的另一面。 原来旁的贵女会的这些她也会,只不过对他保留了那一分本真。 有简云桉在前交际,景星延乐得在后头走神,未留意又有一名夫人过来加入对谈,原本八面玲珑的人见了来人,登时浑身一颤,半句话都再说不出。 简云桉觉得自己像是见鬼了。
第11章 月信 后过来的这位夫人除去年岁稍长,眉眼轮廓竟跟简云桉昨日在转角撞上的那名女子别无二致。 适才看赛看得专注,她一时忘了“血光之兆”这茬,这会儿再见到相似的脸,心中潜藏的梦魇被戳中,不由遍体生寒。 “云桉?”身后景星延觉察异样,唤了她一声,无奈不待过问什么,便有人称圣上召见,匆匆叫走了他。 简云桉留在原地,身侧像是埋了个地雷,浑身从里难受到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着小腹开始隐隐作痛,四肢都提不起劲来。 偏生新来的“地雷”夫人对她热情得紧,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夸赞连连,模样瞧着不似商业互捧,倒真像对她喜欢得紧,简云桉瞧在眼里更觉毛骨悚然。 呜呜呜她一定是被什么六合外的神秘力量给盯上了! 幸好景星延回来得还算快,他一眼便捕捉到简云桉隐匿在微笑面具下那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礼貌地与夫人们告别,将她带走。 简云桉两眼木木地望着前方,一扫半炷香前的兴致,她几乎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心如死灰,面色惨白。 “季夫人吓着你了?”景星延问她,解释说:“她十几年前走丢了女儿,从此每每见着与她女儿年纪相似的姑娘都会比较热情。” 说来也怪,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下,他的话简云桉竟还能听进,她锈住的大脑甚至慢慢恢复了思考的功能。 “她丢了女儿?”想来也是巧,简云桉说:“昨日我出门时,遇见了一个跟季夫人长相极似的……” 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界定,那人比一般姑娘诡异,又远没有天师道士们长得令人信服,她私心当其是魑魅魍魉,但若就这样说恐有失礼貌。 所以她顿了顿,便掠过称谓继续往下说:“她要给我看相,当时我有些怕……不是,那个……我着急回家,她却非拉着我叫我当心今日有血光之灾。” 简云桉语速越来越快,显见是真慌。 景星延听罢,命卞遵将此事知会季夫人,自己带着状态不佳的简云桉回家。 简云桉一路捂着小腹神色惴惴,见状景星延问:“那里很疼?” “好像疼,又好像不疼。” 景星延:…… 其实景星延觉着她实在是大惊小怪,江湖骗子唬人的东西,怎么值当忧心至此? 然而一转念,他又记起昨夜简云桉说今日的第一要紧事便是在家睡觉。 她今日本不打算出门的。 那为什么还是来了? 景星延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人,通常满脑子转的都是刑律,偶有闲暇,也是循环滚动黄帝内经。此刻思绪却仿佛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又想起简云桉朝他比的那个新奇手势。 “你知道‘心’字的甲骨文怎么写么?”兀地,他这样问。 简云桉怎么会知道,于是她没有搭理他。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生气:妻子命在旦夕,做夫君的不说温柔抚慰,居然拉着她探讨甲骨文这种严肃又没用的学术问题! 但苦于现下身体真的开始不适,她只能暂压下不满等待秋后算账。 事实证明,每一只优秀的斗鸡都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 正自筹谋着等身子好了如何将狗男人大卸八块,景星延冷不防又问出下一句,也是铺垫过后他真正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在看台上朝我比的,是‘心’字么?” 他说到“心”字时,简云桉的心如有感应般跟着一颤。 在现代社会,比个心多么轻易的事,闹着玩似的比划一下,之后便再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提起。 此时此刻,景星延以一种堪称庄严的神色郑重其事地问她,竟把她问出几分羞赧。 简云桉嘴唇动了动,斟酌这谎该怎么撒——作为一个高贵矜持的小仙女,她是一定不能承认给他比了心的。 就在这时,她的小腹却如同被几百根钢针齐齐穿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 简云桉第一反应是预谋瞎掰遭了报应,下一秒才惶惶起从昨日便笼罩在她头顶的血光之灾,面色登时又白了一个度:怕是黑白无常来抓她回地府了! 身侧景星延还等着她的答案,见她突然捂着小腹弯下了身子,一颗心像被谁猛攥了一下,闷闷地泛起潮意。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简云桉捞进怀里,让她以一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自己,可效果微乎其微,她前额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涌,半个字都再吐不出。 她不会真的要这么死了吧。 景星延素来沉着理性的大脑兀地冒出一个封建迷信的幼芽,幼芽生长迅速,繁殖力惊人。一股强烈的失去感很快席卷了他的整个胸腔,他一时无所适从。 简云桉躺在他胸口,恰好能听见他加速紊乱的心跳,她疼得两眼发黑,视野忽明忽暗,恍惚间看见他额角的青筋似乎也在跳。 “景星延……”她气若游丝。 自觉这或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应当交代句遗言什么的,可惜她嘴唇上下翕张许久,都没想好这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句应当留给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流去,像生机一滴一滴流失,简云桉很是心疼,也不再穷讲究地要求遗言必须得高端大气或是对仗工整,索性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是心……”她忽然说。 许是因为思绪在简云桉身上与回府的路上两处流窜,自己绕晕了自己。景星延脑中一片混沌,听见声音他愣了一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 “我给你比的是心,”她又说了一遍:“景星延啊,虽然我总是同你吵架,但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好的……” 简云桉自觉人之将死,说出的话颇为友善,自认很有一种一笑泯恩仇的豁然。她声音很轻,星星之火迸进景星延耳中却燎了满原。 她承认给他比了心。 她还说觉得他很好。 她在生死关头放不下的原来是这些…… 千头万绪纠缠,念头越积越乱,唯一清晰的就是——她一定不能有事。 终于,骏马长鸣一声,马车停在尹宅。 等不及车停稳,景星延便打横抱着简云桉从车厢跃了下来。 “大夫呢?立即请大夫来少夫人房间!快!”景星延面容冷硬,紧绷着脸,下颌线清晰。 简云桉在他怀里抬眸,瞧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腹痛之余,还走了个神暗赞:景星延临终关怀做得真不错,挺让人受用的! 哪知把她抱到房间后,景星延连句话都没交代,转头就兀自走了。 简云桉被他一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边抚着胸口顺气边在心里发誓:以后她再也不要跟他好好讲话了,就算快死了也不要!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宅中年逾花甲的老大夫匆匆被传唤进来,握着简云桉的脉搏把了又把,双眉紧锁,面色凝重,简云桉看在眼里,越发确信“我命休矣”,尘埃落定,心境倒慢慢平和下来。 她忍着疼将蜷缩的身体放平,没被老大夫把脉的手规矩地搭在小腹上,凭借多年来优秀的表情管理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来,缓缓阖上了眼。 上辈子翻车翻到阴沟的死相一定难看至极,她为此耿耿于怀多日,这回有了充足时间准备,死后她一定要做整片墓地最靓的崽! 她好不容易乐观笑对了现实,老大夫迟迟开口:“老朽许是医术不精,连诊数次,实在诊不出少夫人的身体有何异样。老朽揣测,少夫人的腹痛许是月信所致,平日里还应注重调理才是。” 话音一落,围成一圈的婢女们俱长长松了一口气,静和更是喜极而泣:“太好了少夫人您没事,真是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简云桉脸上犹挂着安详美丽的浅笑,羞耻心已然碎成了渣渣: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第12章 念书 “血光之灾”警报解除,简云桉可怜的自尊开始发酵,以静养为由屏退了一众婢女。 头顶没了悬着的大刀,小腹的疼更加明显,原主在简家做姑娘时,应是饱受苛待,是以身子弱得厉害,每回来月信都要吃不少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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