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师叔与胡家老爷子一样,是西北军中的大夫。 那一年,驻守北境的平国公世子顾瞻意外身亡,老国公也悲痛过度病倒,北境边境动荡,他一个气不过又回了军中,结果与胡家老爷子一样,因为抢救伤兵死在了战场上。 自那以后,胡姑姑自责内疚之余就存了心病,从此一病不起。 断断续续熬到如今,便是大限。 乔樾在哭,但她却很平静的讲述了这段过去,她说这样也好,胡姑姑去了,也就不必再自责自苦,她解脱了。 那时候,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何等的滋味儿,只是看着她的时候我想,这辈子我得好好照顾她,在这世上,她以后也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可变故却来得叫我猝不及防。 仿佛…… 宿命一般。 也就是在那天安葬了胡姑姑之后回去,乔樾的生父,那么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乔家人找上门,强行将她带走了。 我冲上去,想要将她抢回,可是与曾经的那位师叔一样的无能为力。 最后乔樾还是跟着他们走了,她哭着说她不能看我被打死,她说我得好好的,她说她也会好好的,我们都得好好的活着。 我浑身是伤,被乔家的人从医馆里扔出来,在街上躺了一天一夜。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恨,恨我为什么只是个有家回不了的弃子,因为一无是处又身无长物,我甚至护不住我刚刚才发誓要好好待她的那个姑娘。 之后我打起精神,跌跌撞撞找到乔家,我才知道那一天乔樾根本没被带回乔家,乔家人早就给她找好了婆家,要是数额不菲的一笔聘礼,那天便将她塞进一顶小轿抬走了。 为的—— 是抢占她家的老宅和铺子。 而那时候的京城,两位皇子的夺位之战打得如火如荼,衙门懈怠,全都在琢磨着站队选主子,整个官场一片混乱,压根没人管这些市井人家争产的“小事”。 而且—— 我也没有立场替乔樾去争。 我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想去找她也不知道该寻到何处,就游魂一样游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徘徊在曾经她带我一起走过的那些地方。 后来不多久,南方边境失守。 那时候的大成,已经不再是大成,而是被镇国公姬氏一族推翻重建的大胤朝廷。 大胤的军队冲破易守难攻的雁岭关打了进来,并且势如破竹,直捣黄龙,说是与在这边朝中的内应内外相合,在大觐朝皇帝驾崩的当口长驱直入,占领了京城。 那一夜的守城之战,是死了一些人的。 但据说,是因为一个叫叶寻意的女人,瑞王的准王妃给他下了毒,又夺了他的兵符,亲自带人给大成的军队开的城门…… 宫城之内的御林军虽然誓死抵抗,数万人为护旧主最后的尊严几乎全灭,但其他守城军尽降,百姓的损失也不算大。 是以,这一场所谓改天换日的大动荡,我们这些斗升小民只是紧闭了三天的大门,再出来…… 已经是另一翻天地。 我从栖身的破庙跑出来,去看皇榜。 本是瞧个热闹,却发现好些归顺了的大觐的宗族世家都幸免于难,但长宁侯府祁家却被狠狠清算,被扣上了乱党之名,满门被屠,九族之内,一丝血脉也没有留下。 我那祖父,二叔,庶兄庶姐和堂哥堂姐他们全部被杀死了,包括与他们有所牵连来往之人。 我的祖父,是个有城府的人,为人沉稳的很,是只老狐狸,其实打从心底里我是不信他会在局势未明时就投靠瑞王,或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的。 但他心术不正,心狠手辣,落得这样的结局,我倒是乐见其成。 可—— 整个祁家九族之内,又冤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但好在,可能是因为她与我父亲都早死吧,我母亲的娘家,杨氏一族并未受到牵连,只那时候,在我母亲过世之后,不知什么原因,事实上他们一家已经从长汀镇搬离,不知所踪。 之后,大胤朝廷的开国皇帝册封了曾经大觐的瑞王未婚妻叶氏做了他的皇后。 两人大婚之后打马游街,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帝王。 我看见他的脸,我认出了他来。 于是—— 我也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事。 当然,同时,也增加了许多疑惑。 比如—— 为什么他会从我们祁家不受宠的庶子,突然改头换面变成了大成镇国公府遗失在外的正统血脉? 但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祁家会在一夕之间彻底覆灭了。 虽然三叔的手段残忍,甚至不光彩,但我不怪他。 哪怕明知道他早就帮着他身边那个女人在这些年里抢走了我母亲遗留在祁家的巨大产业,我也不恨三叔,因为我知道他从小到大在这个祁家受到了多少冷遇和排挤。 我母亲的死,也不怪他,我有多心疼我母亲,也就有多明白他,因为在那件事里,他与我母亲一样都是被冠以莫须有罪名的受害者! 即使他如今变成了完全的陌生人,冷淡又偏执。 可他曾经也一直都是我仰望过的人 他像是那座腐朽的大宅子里,唯一一个不是死气沉沉的存在。 虽然我不敢亲近他,他也不会在意我。 当然,这一次,我也没有再试图去靠近他。 之后,我便离开了京城,我要去找乔樾,我找了好多地方,可是却发现这天下之大,我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寻见她了。 后来实在无处可去,我便回了我母亲曾经的家乡,天水郡。 我找到杨家曾经的老宅,但是那宅子已经被旁人买下,也是一户姓杨的人家,说是京城里做到从一品右都御史的大官在新朝上急流勇退,回乡养老来了。 我在他家找了个洒扫的活儿,就是想看看我外祖母和母亲曾经住过的宅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这家如今的这个主人,他叫杨成廉。 女儿曾经是大觐皇帝的后妃,有过一位做皇子的外孙,但是在瑞王和宁王的争端中他做炮灰被害死了。 也是正因为如此,大胤朝建立之后杨成廉及时投诚请辞,态度诚恳的倒是换了个全身而退。 但邻里议论,这个人虽然官运亨通,风光一世,但他妻妾成群,到了如今耄耋之年却一直膝下空空,生了一堆女儿,却始终是后继无人。 后来有一天,深夜瞧着祠堂有人,我悄悄摸过去暗中查看,却见那老头子醉酒,正坐在祠堂里哭。 哭诉自己一生无子的苦闷,忏悔自己曾经抛弃生身父亲,只求功名利禄的狼心狗肺,又暗笑他害死同父异母兄弟的那些手段。 而我瞧见,那祠堂供桌上他父亲牌位的名字—— 杨秉恩! 那,也是我外祖父的名讳。 我听着他醉酒之后断断续续的哭,从他自言自语的哭声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该算是我的舅舅,但是他却又杀死了我嫡亲的舅舅。 于是那晚,我放了一把火,将醉酒的他烧死在了祠堂里。 伴着,他酒后的苦闷忏悔。 后来,我重操旧业,仗着乔樾教给我的医术也去了边城军中从医,终其一生,没再回过京城。 那一生,就那么潦草又满是遗憾的过了。 我死那年,才刚而立之年,也许就只是生无可恋,活着太没意思吧,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也没磋磨几天,就那么昏昏沉沉的睡死了过去。 然后,我第二次在这个壳子和身份上醒来,又变成了年仅四岁的长宁侯府小公子。 那一年,我还且身份尊贵,父母健在。 我醒来那会儿,天还没亮,守着我的刘妈妈喜极而泣,哭着说母亲连夜去宫门蹲守,一定会请来何太医来治我的病,她叫我不要怕,她说我一定会好。 我姐姐死的那天发生的事,我一直都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们一家命运急转直下的分水岭。 虽然这时候的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彻底模糊,模糊到根本连她的五官长相都记不清了…… 可是没顾上母亲,也没顾上乔樾,我仗着我的身份撒泼耍赖,央着刘妈妈第一时间送我去了长姐栖身的庄子。 那时候我的思绪混乱,我也不知道我赶过去能做什么,但我必须得去,我想抢她回来,我不能坐等无为的看着一切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其实在我赶过去的途中,我甚至都觉得那是徒劳,也许我赶过去看到的依旧只会是她冷掉的一具尸体。 可…… 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上天眷顾,当我跌跌撞撞跑进屋子里时,我看见她笑容明媚温软的冲我招手,叫我过去。 那一天,我在清晨的阳光的里站在她面前,再一次重新一点一点找回了我对她的记忆。 记住了她的眉目五官,记住了她温声软语同我说话的模样。 他是我记忆里的长姐,但又仿佛不是,我是一个默不作声卷土重来的我,她却像是一个崭新的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的她。 她比我曾经记忆里的更开朗,更乐观,也更坚强…… 曾经我是一心一意想要拯救她的,但是回来之后我却发现这一次和我之前经历的那一世仿佛是同一个背景又并非是同一个世界。 有些早该死去的人,他们还活着,有些本该发生的悲剧与动荡,他们都没有发生。 我就在这副小小的壳子里,摩拳擦掌,努力的想要做些什么,可是—— 我想做的那些事,长姐都义无反顾的先做了。 她未曾早早的死去,母亲也没有悲痛到癫狂,父亲也未曾心灰意冷到抛弃这世上除我以外的所有……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我出不上力,就默默地看着。 但我知道,三叔将是有能力主宰甚至毁灭所有人命运的那个人,于是我试着不动声色亲近他一些。 他一如当年那般,虽然冷淡,但不绝情。 上一世,我听了太多叶才植家庶女叶三小姐那些离经叛道又不堪的往事,虽然祁家对不住三叔,不配叫他对我们好,可是我也始终认为那个女人是将他引入歧途的诱因,我知道那个女人最擅长用阴谋诡计去害人,所以那次趁着瑞王府的宴会,她会出手害人的契机,我闹着让三叔带我去了瑞王府找长姐。 我想—— 若是叫他撞破那女人阴险恶毒的嘴脸之后,他总不会还继续义无反顾的与她为伍了吧? 虽然我的做法也卑劣,但趋利避害只是人的本能,我没有对她做什么,我只是让三叔清楚的看到她都做了什么,我问心无愧。 再后来,长姐也发现了杨成廉的身份和他家里的猫腻,她要替母亲和舅舅出气报仇,她孤注一掷要为云表哥讨个公道,我跟着她,状似童言无忌的告诉杨夫人她肚子里的那个依旧是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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