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抱膝坐到夜阑,虽是暑天夜里,但临河的风吹到身上仍旧有点冷。她缩了缩,团起来,抱住胳膊,执拗不肯回去。 总之,她若是找不着他,她是绝不会回去的——尽管她深知此时最好的方法还是回去等着,以不变应万变。 大概是被月河的风吹得傻了……她暗骂自己的性子,心中想的是,如果,如果他真的要与她划清界限,她尚且有一些话,务必同他说清楚。 她后知后觉,玄渊对她说的那句话,并非是她理解的那样的意思。 是真的像师姐说的……他喜欢她么?可是他没有明说,她不敢确定这一点。 依照她的个性,喜欢就是喜欢,藏着掖着,那才不是她所为。她向来喜欢有话直说,只是以前种种形势,叫她不得不把话拐弯着说,把翅翼折叠收拢,把性子一一压下去。 曾经那样的压抑,令她几乎窒息,所以她即使死去,也要从过往的牢笼里逃出来。 但,但是……她该怎样告诉他,该怎样…… 她只想告诉他,并非是他的问题,而是她……她已没有办法,再去喜欢一个人了。 那太痛,太累,也太易受伤。 她这一生,已经不想再去伤害自己第二回了,——毕竟,何其惨烈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她心中尚有许多事亟待她完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絮絮倚靠在古榕树的树干上,夜寒露重,沿河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了,仿佛人间在一场喧闹过后,重新回归了漆黑寂静。 只这时,天上月愈发的明亮,疏疏若雪,从古榕树的间隙一一落下。斑驳陆离的月光洒满她的身上。 这颗古榕树有三人合抱粗,看上去年岁很久,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就生长于此,从此年年岁岁,都有祈求心愿的人们在树枝上系上红绦。 风一过,满树红绦猎猎地响。她犯起困意,已逐渐支持不住清醒地等他来了,也不知他这时候是在哪里,是已经回到小院子了……还是在别处找她呢?还是他正在某个隐秘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呢?…… 模模糊糊中,背后仿佛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她困中清醒,倒是警觉地立即睁大了眼睛,但晓得要装上一装,引他出来,便继续佯装打盹。 等那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急忙回头,满眼欣喜:“玄渊?” 但回头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疑心玄渊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上当受骗,所以极快地离开了。也是,他轻功无双,踏雪无痕,在那么一个眨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四下里已没有人了,放眼看过去,只剩下她。 但他一定就在附近。她笃信。 甚至不远。 既然在,那就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玄渊,我知道你在这里。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你心中所想。今晚的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就当做没发生,我也当做没发生,好么?” 没有人回应,她寻思,估计他并不想答应她提出的这个建议了。她长长地叹息。 自从离开禁宫,她已不经常叹息,每一日都觉得愈发向好。只是今夜,委实称得上无可奈何。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悠悠的:“我以前用尽半生,去爱一个人,以今生弥补前世的遗憾。爱到深处,成为了梦魇、症结、疯魔,最后事实惨烈。从南望山以后,我想,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喜欢别人,再不会如以前那样爱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我对世间爱恋,几乎不存希冀。” 她顿了顿,彼时她对林访烟说,南望山上有故人坟茕,那个故人,其实何尝不是她自己。 她将旧生留在那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玄渊,我心中有许多遗憾,尚未完成,许多愿望,尚未达到,许多仇、许多恨,尚未得报……太多了。”她捂了捂眼睛,其实很久没有哭了,但这夜风一吹,吹得眼睛很涩。 夤夜里,万籁俱寂,月光疏疏相照,草间露凝成珠,缀得莹莹一片。 她说:“对不起,我,回应不了你的喜欢,……对不起,我这么怯懦的人,你也不要喜欢我了。” 她终于说完,始终没有别的声息。 恍然抬眼,就是月光下的月河,粼粼波动,夜浓时,升起了弥弥的雾,令隔岸变得模糊极了。 她抬袖揩了揩眼角,她不要哭,哭很没有用,很丢人。 寂静夜里,偶尔虫鸣,她坐了小半夜,这时候,身子凉得厉害。她慢吞吞站起来,回头看时,三人合抱的古榕树静静矗立水滨。 她扶着树干,直觉告诉她,他就在近处、就在这树干的背后。 她背贴着榕树树干,平复了一下呼吸,“我……”她是有一种冲动告诉他,倘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倘使他愿意等她,某年某月某日,等她将千疮百孔的自己修好了,就可以和寻常女子一般,回应他的喜欢。 但这时候的她,没有办法去喜欢他。 他这样好……她知道的。 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那些漫长经年的等待,沧海桑田间变数何其之多,与其要用一个虚无承诺耽误他的年华,不如这句话从未脱口。 他年纪轻轻,很多人都会喜欢他罢,等经年以后,或许就都变了,回头的时候发现,这段经历也只是人生一个无足轻重的画面,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最后,只低声说:“我走了。” 树的另一面,那里没有月光。玄渊忽然走出来,在她背后,她意识到有脚步声响起,缓慢地回头。但什么也没看到。她叹息一声。 他静静在远处望着她,风飘飘而吹衣,亦恍惚吹开蒙面的白纱。 纱下的容颜惊鸿一现。 秋水潋滟。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胳膊渐行渐远。 他目送她离开,嘴角尚弯着自嘲苦笑的弧度。 慢慢曲腿坐下,琴在膝上,这是新斫的七弦琴,音色淳和淡雅,有金石之韵。 絮絮走出很远,依稀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长相忆》的曲子,渺若云水,不可捉摸。 她想,她的确还有一桩憾事,不得不在梦境中去完成。 这桩憾事,是她的梦魇、症结和疯魔,是她的求不得拿不起和放不下。 但凡一日不曾解开,她一日无法真正做到,与过去割舍。而这梦境,是她唯一与自己和解的机会了。 七夕的夜,好似一眨眼就结束了。 月河之畔,琴声响了彻夜。 天色渐明,月河上浮浮的雾眼见亦将散尽,天际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他在这清早蒙昧的天光下,看到了落在古榕树不远处的一样东西。
第76章 那是一方雪白的帕子, 他轻轻拾起,在帕子上,绣满了迎风盛绽的白梅花。 —— 他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 眼中一现惊慌, 有极不好的预感从心头涌出。 等他赶回了小院子时,推开大门, 院落中空无一人。太阳初升,暖黄的光芒铺进院落青砖, 榴花欲燃。 秋千架静静地立在花树旁,有一只紫色的花蝴蝶栖息在秋千上,他一进来,蝴蝶为风所惊, 振翅飞走了。 他焦急唤道:“絮絮?絮絮!” 门中也没有人。 他这时候,心头不妙的预感达到了巅峰。只觉浑身血液都冰冷起来,他深深呼吸一口,转头敲了隔壁少明师姐的门。 少明开门,见是他,面色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温柔一笑。 他压抑下心头的担忧, 道明来意,少明才终于露出诧异的神色:“少真她……没有跟你说么?” 玄渊愣了一愣:“说……什么?” 少明道:“她去了江州。” 玄渊追问:“什么!她去江州……”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她当真跑去追那个姓周的老头, 向他澄清,但旋即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没有告诉我。师姐, 她有说,去江州做什么吗?” 少明眼尖地瞧见了他攥在手心里攥得极紧的一角白色, 仿佛倏地了然了,无奈地笑了一笑,道:“你不知的话,就去江州找她罢。她将帕子都送你了,难道还有什么话,不会告诉你的?” 玄渊眼中浮现出了失落的神情,唇动了动,好半晌,才低声地说:“不是她送我的。昨天夜里……她……大约因我而生烦恼。”他顿了一顿,向少明作了一揖,道,“多谢师姐,我这就去江州寻她。” 少明笑着叫住他:“哎,少真性子率直,你可不要生她的气。她小时候就是山门中最固执的,你顺着她,比逆着她要轻松些。” 玄渊回身,微微颔首:“师姐说的是,我昨夜……太冲动了。” 他昨天傍晚时分,在郡守府中,稍饮些酒,便那么冲动…… 倘若他昨夜没有那么直接,也许就不会吓到她了,也许,……她就不会那么伤心……她伤心的缘故或许不在于他,但是错了的一定是他。 早知道她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离开,他绝不,…… 但是,现在已经迟了。她已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翻身上马,毫未犹豫,立即出庐州城,驰往江州。 江州离此不远,仅仅三百里的路,只是……茫茫人海,他又要去哪里寻她。 —— 江州的夜。 沿途一家卖清凉茶的,值此暑热,生意尤其地好。刚入了夜,仍有许多人在茶棚乘凉。 人手一把蒲扇,旁边榆钱树上栖息着不知几许知了,正吵得热火朝天。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被一个玄衣青年吸引。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位道长。 他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面上缚了一柄银面具,半露出的脸,隐约能猜出,容颜应是极好。 店小二热情招呼他:“道长来喝碗清凉茶罢?” 他淡淡坐在一张桌旁,取了腰上佩剑,剑在油桐木桌上磕出轻响,引得大家的目光更集中到他这里。 他道:“四碗,多谢。” 店小二一卖卖了四碗,心中大喜,忙不迭端来四碗清凉茶到了桌上。见着他的剑,银白色剑鞘上雕镂着繁复的花纹,叫人看着格外地清凉。 店小二不禁浑身一抖,连忙退开了几步。 其他在此乘凉的客人们,渐渐歇了闲聊的声音,纷纷偷偷瞄着这位玄衣道士。 他束冠束发,一身漆黑如墨的袍子,袍上用金银线绣着五行八卦的图案,——当然,那些图案,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含义。 他坐得笔直端正,如松在林,如竹在岸,那些斜靠着的、翘着二郎腿的、半瘫倒在地上的望见了他,纷纷在心中自惭形秽起来。 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 那位道长坐下以后,浑身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若放在平时,他们见到这等新奇人物,定是要上前搭话的,此时却慑于他搁在桌上那柄银光闪闪的剑,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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