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男人难受的闷哼,她堪堪回头,看到大夫正好拔出了一支冷箭,箭头上鲜血淋漓。 触目惊心。 他的背脊上,伤口极深,还泛起了隐隐黑紫色,想来那几支箭上确实淬毒。 絮絮的脚步还是顿住了。 他抬起眼睛,向她微微一笑,几不可闻的声音,似在说:“我没有事的,郡主若是忙……就,先去忙吧。” 絮絮终究没忍心走,毕竟他刚刚替她还挡了三支毒箭。 暂不知这毒箭的毒的厉害程度,但若扎在她的身上,玄渊又不在身边,倘使真是要命的伤和毒,可就真的完蛋了。 她正想着,医馆大夫已拔出了另两支箭。 絮絮看他隐忍得很,咬着毛巾,青筋突出,也不发一语。 —— 不知名的深山。 一泓流泉淌过浸在溪水里的手腕。 凉意激得他慢慢醒来,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腕上放血的伤痕,血叫这溪中水草几乎染得红了。 他勉强支起身子,已是清早,春寒料峭,昨夜的毒放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想,一面扯出白缎带,将手腕包紧。 他还要再支持几日……才能回到蕲山。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白鹤玉佩,玉佩被他握得暖起来,就好似牵着她的手一样。 他垂眸轻轻笑起来,想到她,天气仿佛都好起来了。 —— 凉州大大小小的医馆,水平都差不多——或者说,一样差。 絮絮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梁王扶昀他摔了马,而慕容音治好他的腿,他就以身相许。 放眼凉州,就只那么一位救星,可不就是神医在世,仙女下凡。 元铉暂时在她府邸,曾是梁王府,现在是平北郡主府,养伤。 原因极简单,他太穷了,支付不起昂贵的医药费。除此之外,他这厢中毒,得服用众多贵重药材。 他替她挡箭,于情于理,絮絮自是要替他承担这一笔费用的。 絮絮不得不心疼自己的俸禄,奈何祸从天降,真是莫可奈何。 元铉在府上养伤时,其实泰半时间是见不着她的,因为他伤重,须在床上趴着,而絮絮又公务繁忙,每每回府,都忘记看他。 有时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絮絮才得以探望他,每当这时候,都是她最心慌意乱的时候。 毫无疑问,她着实没法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这张俊美的脸。 絮絮这几日都没有再见晁慎,也没有再见到晁幼菱,他们自然是安全的,可见刺客的的确确是冲着她来。 至于到底是谁看她不爽,派人刺杀,目的如何,却不得而知。 叫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 爹宽慰她说,人一旦有了功名地位,总要惹人眼红,或许是嫉妒她的小人,往后警惕归警惕,但不必每日都惦记着。 她颇觉身上担子重,很无力地歪到爹爹怀中,垂着眼睛叹气:“唉,高处不胜寒哪。爹爹,我觉得我得好好养一养,最近担心这事儿,”她摸了摸下巴,嘟嘴:“都上火了。” 上火了的絮絮又过了几天,回府上发现一桌好菜。 她初一看这菜式,清炖元鱼,红烧狮子头,平桥豆腐……竟是江南那边的菜式。 她不禁想,府上那位凉州本地的厨子,不是只会做西北菜式,什么大盘鸡,辣羊蹄,……今儿怎么了,是从哪里进修学艺了不成? 但这一桌菜,她和爹爹吃得十分爽口,吃完她觉得厨子有如此上进心,甚好,可以很好地满足她对于吃的追求,于是招来了那西北厨子,笑眯眯问他:“今儿这菜都是你做的?不错不错,本郡主重重有赏!” 这西北厨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来,接了她的银子,才说:“谢郡主!只是这些菜,不完全是小人做的,……是元公子和小人一道做的。” 絮絮愣了愣:“啊?谁?元公子做的?” 容厦自是不方便去探望他,絮絮想起他来,多问了一句:“他伤得怎么样了,我等会儿去看看他。……真是,病都没有好,做哪门子饭啊。” 西北厨子讪讪:“郡主上回说上火了,传到他跟前,他就跟小人说他擅长做些清淡降火的菜式,小人才让他做的……郡主可别怪罪他。” 絮絮到了元铉养伤的地方,午后阳光正好,错落从窗牗照进去,窗边梅花高几上摆了一盆绿景,单薄人影正立在窗边修剪花枝,披着一件白衫子,人在这刺眼阳光下几近透明般脆弱。 絮絮没进去,就在窗前,微微蹙眉问他:“你怎么不躺着休息,怎么起来了?” 里头的人闻声抬眼,看到了雕花窗外的絮絮,嘴角牵起极温和的笑意,但开口前还是咳嗽了几声,他拿手掩着,过后才静静说道:“躺多了就累了。” 絮絮说:“是你今天给我做了菜罢?……多谢你的好意了,只是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以后跟管家说一声就好了。” 他垂着眼睛,面容上却显得有几分失落:“郡主,能为郡主做点什么,我心里就会很高兴。还望郡主……不要拒绝。” 絮絮反而不解:“为什么?……你我萍水相逢,不曾相识。” 他手里的剪刀啪塔一声掉了,他蹲下/身去捡时,又剧烈咳嗽了起来,絮絮忙进了屋子想扶他去躺着。 看到他这般虚弱模样,前生他临死前形销骨立的模样就又映到心头来,她心中一揪,自然而然地心软了些,便说:“你瞧,让你好好儿休息就休息。乱动的话,好得慢。” 他眸光似春水盈盈,直直望她,仿佛在望着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嘴角的笑意愈牵愈深,最后,嗓音低低,告诉她,“郡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第116章 絮絮心里咯噔一下, 但却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冷静模样,“哦?见过我?”她礼貌地笑了一笑,“可我笃信, 从未见过元公子。” 他眉眼间覆上一层淡淡的哀色, 望去甚是楚楚可怜,絮絮心里免不得把他和他的老板陆小真放一块儿比较起来, 不愧是上司和下属,果然都很有这分蹙损春山的韵味。 她想着想着, 连忙打住,自己何时望进他这深湛漆黑的眼睛里去了,竟止不住似的。 她默念一句无量天尊,别过眼, 目光另落在了窗边的绿盆景上,只听他复又轻轻地说:“大概是吧,郡主似是西北人氏,而我生在江州云来,应是未曾见过郡主的。” 云来——絮絮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她想她实在没有法子再和他说下去了,好像也说无可说。 不知为什么她蓦然想起了玄渊。 此时想起他来, 无疑令她自己心头亦很不解, 甚至,还浮现出些许对不起他的滋味来。 可这是……没有道理的。 她愈觉得烦躁不安,留下一句好好休息,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之后絮絮就又听管家说起,元公子的病情又严重了些, 但是陆小真陆老板在西北的行程即将告终, 唱满了六场,不日要返回江南。 但元公子这伤, 怕是没法舟车劳顿,特此来请示一番。 絮絮尚在犹豫,一面是她不想再和“他”有所牵扯,一面却又想到,若真是他,就算此生别无交集,他为她还是挡过箭,就这么把人赶走,未免无情无义。 入夜时分,絮絮坐在案前,成堆的文书等她处理,烦不胜烦,偏偏又想起了管家说的那件事,心神一时飘忽,却看到门边有影子徘徊。 她过去开了门,见是一身素衫的元铉,月影参差,他倩扶着门框,弱不胜衣似的,一见门开,盈盈抬眼望她,漆黑眸里点了一双星子,似乎刹那欢喜,说:“郡主,……” 他说着,仿佛又局促起来,“郡主怎么出来了,是我打扰到郡主了么?” 絮絮摇摇头,问他:“元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找我有事?” 他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我是来向郡主辞行的。这些时日,承蒙郡主照顾,我已恢复得很好,多谢郡主了。听管家说,陆老板要回江南了,我得跟他一起回去。” 他温声细语,仿佛是怕惊扰了谁,俊美的容颜上添挂这样一副笑意,宛若明月皎皎,落下凡尘。 絮絮犹疑道:“你真的大好了?我明日叫大夫来府里看看,他说好了你再走吧。舟车劳顿,恐怕不利于伤势痊愈,……” 絮絮话音未落,他忽然侧过身,剧烈咳嗽起来,他慌乱间拿手去掩,絮絮眼尖瞧见他掌心一团深渍,不由大惊:“你,血!” 尽管他反复强调他没事,絮絮可再不相信,忙叫人请了大夫来。他被絮絮强行按着躺到床上,神色莫名着急,那几个凉州城有名的大夫全都来了郡主府上,挨个儿诊看后,纷纷表示他伤得深,还不宜长途跋涉。 絮絮便叹了一叹:“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吧。我替你跟陆老板说一声,给你赎身,怎么样?” 他眼眸睁得大了些,眼里不知名情绪蔓延,似是感动,又或许还有别的。 他嗓音温润,大抵是咳嗽得多了,还有些哑:“郡主恩情无以为报,就让我跟在郡主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絮絮急忙反驳:“不是,我不是这意思,……你等伤好了就走吧,我叫人再给你谋一份差事。你在我身边,终究不方便。” 他一怔,眉眼落寞起来,半晌才静静地低声说:“郡主嫌我身份卑微……?” 他垂下眼睫,神色寂寥,轻咬嘴唇,似在抑制着他心中的难过:“好,就依郡主说的。” 然而自从这夜,他的伤势竟然急转直下,每日咳血不止,之前还能站一站,现在却只能躺着了。 絮絮每每去探看他,他都要自责一番,说又麻烦郡主照顾云云。 絮絮心里也自责,问大夫怎么回事,贵重药材尽管用,不必束手束脚,为何还是迟迟不好? 大夫们纷纷表示,他这可能是心病。众所周知,心病还须心药医。 絮絮陷入烦恼当中,总不能当真绝情地不管这个救命恩人。 絮絮只好说,让他在郡主府里当个差,替她养养鸟。 管家过来请示问她:“郡主,您喜欢画眉,相思鸟,喜鹊儿,还是八哥……?或者其他的鸟儿?小的好去买两只回来。” 絮絮惊异:“买?府里有现成的。”她回自己屋里,找出了她的机关小鸟,给了管家:“喏。好养活,不用吃喝拉撒。也不用花钱。只要偶尔给它修一修。” 管家:“……” 管家把机关小鸟像模像样地用鸟笼子托起来,毕恭毕敬送到了元铉手里,他显然也愣了愣,脸色一变。 管家只当他也以为是郡主此举过于荒唐了,叹了一口气,说:“郡主其实也是好心,哪能让你真去干活,不过寻个名头,好让公子留下来养伤。” 他脸色却没有好转,半晌,轻声笑了笑,说:“我知道,郡主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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