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样未改,狭长漆黑的眼睛似是寒潭,只是苍白瘦弱得多了。 赵桃书回忆起不久前看见的四殿下扶暄的模样,暗自想着,其实他们除了容貌相似,大抵再没有什么相似处了。 若她同时看到两个人,大抵不会认错。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殿内格外清晰。 容沉不是说,退位诏书和废后诏书二选一么? 她堂堂皇后,怎么可以被废?她决不能,决不能在史书上留下被废的名声。 她要他拿出退位诏书,届时,他们两人就是名正言顺和离,她再嫁时,便不会惹人非议。 赵桃书笃定了自己的目的,于是款款向他走去,弱柳扶风一如既往。 她在扶熙的面前站定,轻声开口,尾音含着哭腔:“陛下……” 小福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听着娘娘她说,希望陛下写一纸退位诏书,如此他们两人,再续前缘,重做夫妻,就算做个闲散王侯公子,寻常夫妻也好,便是贬为平民,也好过在禁宫如此苟活。 她劝得声泪俱下,叫人看了止不住觉得心疼。 换了旁人,哪里挨得住她这般的情深意切。 小福子以为,陛下要念一念旧情。 殊不知陛下依旧端坐,神情如巍巍山巅之雪,不为所动,对眼前的女子几乎视若无睹。 等赵桃书说到了最激动处,握起他的手,却被他淡淡拂开。 赵桃书愣了愣,险些以为他不能动——原是能动的。 眼前青年终于淡淡开口:“我并不想与你做什么寻常夫妻。” 他眼皮也不抬,说完这句话后,淡淡阖眼闭目养神。 赵桃书愣在原地,泪流两行,“陛下,就这么惦念着容沉,就这么,就这么喜欢她?” 他没有回应。 赵桃书哭起来,泪眼望他,坐在他的正面,要他看一看自己,“她有什么好,她哪里比我好,陛下?” 没有人回应她。 赵桃书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容沉,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喜欢自己,为什么? 她长得不如容沉么? 她不如容沉温柔殷勤么? 还是她的家世比不得容沉呢? ……好像都不是。那究竟是为什么? 她此时的眼圈通红,已不再是伪装,而是真真切切。她嗓音哽咽,捂住了脸:“为什么?” 她蓦然想起什么,忙地说:“陛下,陛下,你怎么能喜欢她?她多坏啊,她害死我姐姐,陛下都忘记了么?还害死了陛下的孩子!她那么恶毒,善妒,她不能容人,她那么坏……” 她几乎是癫狂般重复。 殿里很安静,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喃喃自语的回音,不绝于耳。 她似陷入了疯魔里,眸子睁大,注视虚空,反复地念着那几句话。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赵桃书,你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当真问心无愧么?” 殿门大开,天光哗地打进来,殿中一亮。 殿中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来人。 一袭赤色锦袍的女子慢慢踏入殿中。 殿外大雨倾盆。 她身后,还另有几人,随她一同进了殿中。 她环视了一番漆黑殿宇,皱眉说:“太黑了,如何使天理昭彰。” 说着,缓步走到角落,拾起落灰的蜡烛,吹了火折子一一点燃。 点起最后一角蜡烛时,离那个人最是近,烛光一亮,她感到衣角被人拉住。 侧过眼,就对上了他漆黑伤情的眼睛。 絮絮的视线毫未停留, 掠过他,同时将衣角从他的手中抽走。 好在他没有用力。 他只是凝望她的身影,漆黑眼中掩不住的哀伤。烛光映进去, 似破碎的月光。 殿里已然明亮得多了。 许是久不见光明, 赵桃书抬起袖子挡了挡,好容易适应了光线, 慢慢看去,只见对座的絮絮, 正色坐在檀椅上,神情冷淡,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赵桃书不知她怎么突然来了,只是直觉不好。 她没有再敢在絮絮面前重复她刚刚那阵胡言乱语, 单薄身子颤了颤,想要往身侧人的怀里躲去,被扶熙轻轻一避,躲了个空。 他无言侧过了身,与她划开楚河汉界。 赵桃书愣了愣。 她目光迟缓地转回到絮絮跟前,再一仔细看, 看到了絮絮身边站着的人, 面色白了一白。 那个女子微微欠身:“参见陛下。” 赵桃书的眼睛里闪过震惊,指尖慢慢攥紧,强行笑出来, 仍做出温婉小意的模样:“这位姑娘,看着有些面善。” 絮絮抬眼看了看身侧站着的赵桃音。 赵桃音面貌丑陋, 顶着一大块难看的胎记, 见过她的人,绝不会忘记她。 赵桃音肃重的面容上古井无波, 回视着赵桃书的打量,静静说:“四妹妹,别来无恙。” 絮絮在一旁淡淡说:“告诉陛下,你本名叫什么。” 闻言,扶熙的目光才从絮絮身上挪到了陶音身上。她不卑不亢,正正说:“下官本名赵桃音,是成宁侯赵霍第三女。” 所有人的目光都含着些许探究惊讶。 毕竟赵桃书和赵桃画,都算得上是美人,怎么这位赵家小姐,却生得这副模样…… 但这个谜题还没有揭开来,絮絮先轻笑了一声,不急不缓说:“在此之前,我还有两句话要说在前头。” 殿外风雨晦朔,天色暗得极了,殿中烛火便任由门外灌进来的狂风吹得颠沛流离。 “四殿下遭遇毒手,病重垂危,我张榜寻尽天下名医良药。时至昨日,众药集齐,只差一味药,名叫‘菩萨藤’。此药产自西域小国,数年一生数年一死,天下罕见,因此遍寻不得。” 她顿了顿,目光定在对座的扶熙眼中,四目相对。 她眼里不见一点异样情绪。 若在以往,……每当见到自己,她潋滟双眸,便会格外明亮。 大抵再不会如从前那样了,他的眼底却哀伤愈盛。 追杀扶暄,的确都是他的手笔。其实他已很久很久没有燃起这样的斗志,从失去她以后,便恍然觉得,天地之大毫无意义。 但是既然得知了她的消息,又怎么能就此放手?他于是设下了这最后一场赌局,赌上一切,赌她回头。 他从晁幼菱那里知道,他的母后另立新帝的打算,于是得知这个世上的的确确仍有一个人,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 此前在术士们替他营建的梦中,他见过那人一面,他轻易猜到了真相。 真相就是,絮絮当年找的人并非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双生弟弟,那个一出生就远离上京城在道观修行的四殿下。 那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弟弟。 真相就是如此,絮絮以前对他的种种爱恋,所言说的前世今生,都只不过是,错认了人。 而已。 若她知道这个真相,不知道要多恨他了,比以前还要恨。可能还要恨自己。 但命运如此。 那时候他对着镜子,注视自己的这张脸,被她夸过“好看”的一张脸,滋生出了最后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于是握着短刀,一点一点修剪眉形,如长长的月,令他的眉眼看上去温和多了。他拾起细尖的毛笔,蘸了朱砂,在眼下点上一枚殷红泪痣。 他揽镜反复打量,学着温柔似水的笑意。 他想,就算他自己并非是她心中那个人,……他也可以顶替“他”。 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这样就好。 顶替的计谋有两个要点,其一在于让絮絮相信,其二在于真正之人务必从此销声匿迹。 因此,当他带晁幼菱一起出了上京城后,他就把晁幼菱丢下去。他没有直接去西北,而是先去江州。 犹然记得彼时南望崖上,她将往事告诉他。幸好他知道了这些,才可以通过她的描述,到江州的云来,替自己做一副完全的伪装。 不得不说他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重的代价,终于借得江南名角陆小真的同情,得以前往西北。 他筹谋得天衣无缝,前往西北途中,已派人四下探听扶暄的下落。 戏园里,他远远望见了阔别多年的絮絮,早已安排好的刺客立即出手,而他依照自己精心筹备的计划,替她挡下了刺客的淬毒箭矢。 毫无意外,她在看到他的容貌时,怔了很久。 他顺利接近她,也顺利以“元铉”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 他致力于做好一个温柔贤惠的男人,希冀自己再温柔一点,可以与她记忆中的前生之人的形象完美重合。 在必要时,他还可以说出一两件前生的事情——这当然都是基于她告知他的部分——以旁敲侧击,他就是她苦苦寻觅的人。 他以为,她会动心的。 因为他还是认为,絮絮心中执着于前生的丈夫,从没有放弃过。从前他是那样冷漠的人,她一样对他为着他这张脸而一见倾心,如今他连性子也竭力比拟,她如何能不动心呢?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一见如故和情深不寿——絮絮的态度十分疏离。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明白,她心中另有一个男人了。 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和他有莫大的关系,甚至,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他派出去刺杀的扶暄,或者说,昭微观主长婴真人的弟子玄渊。 他伪装出纯良的模样,在他们身边周旋,另一面各路杀手已遍地追杀玄渊。 他收到了消息说,玄渊中了毒,身子虚弱武功削减,他知道这正是解决他的大好时机。 于是下了命令,无论代价,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再之后的一个夜晚,他看到絮絮独自离开军营。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爬到一处高高山岗上,抱着膝盖哭了很长很长时间。 他就在月亮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默默注视她。 上一回她伤心成这样,还是她的侍女寒声死的时候。 所以,不难猜测,——玄渊恐怕已经死了。 他一面为她的伤心而心疼不已,另一面却终于有心事落地的畅快。 他的心腹大患得以解决,这个世上,就唯剩他了。 他可以安安定定地待在她的身份,继续扮演前生恋人的角色,直到她动心,——直到死掉都可以。 哪怕死掉,也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月光的印记,说不定下一世,她就可以和自己在一起了呢? 一切很顺利,顺利到,絮絮如他所料,来找他扮演四殿下的角色,原因无二,他恰好有这样一张脸。 但絮絮来见他的时候,神色已丝毫看不出哀戚。 只是唯一算错的一点在于,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能在那般境况之下还能濒死求生。 玄渊,明明已经活不了了,可他竟然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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