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他迟疑着问:“师父, 我……感觉好些了。” 长婴真人这才点了点头,流露出了笑意:“嗯,那也不枉费絮絮的苦心了。” 玄渊愣了愣:“什么?” 长婴真人笑了笑:“没什么,替你换了血, 是该好些的。” 玄渊眸中微微震惊:“换血?” 长婴真人似不愿多说,只摇摇头:“罢了,你也没有必要再知道。” 玄渊还记得,他上次夜半呕血时,絮絮拽着师父的衣袖苦苦寻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师父却什么都没有说——但,大抵是单独和絮絮说了。 可能是个极其困难的法子, 或者要耗费良多……总之, 他并不清楚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 既然师父没有反对,可见这法子,也并不过火……他兀自想着, 又生出庆幸,能继续活下去, 能继续在她身边, 何尝不好呢。 师父既不说,自然有师父的理由, 他不问就是。 絮絮来看他。 玄渊的脸色红润得多了,师父说,换过血,便能清一次毒,将积攒的病垢慢慢排出去。 絮絮自顾自喃喃,师父的法子果然有用。 后来每一回玄渊病发的时候,师父都会替他换一回血。 大约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玄渊几乎已不再病发,他自己也觉得,身子愈来愈好了,和以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絮絮倒是还忧心着,尽管换了血,只是身体好些,可是仍不时呕血,这可不妙。 师父则摇摇头,宽慰她说,万事循序渐进,不必太担心。 玄渊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计划。 十月初冬,西风凛冽,上京城初降小雪。 今年的初雪委实很早,须臾一夜,令上京城便覆上薄白。 举目冷清。 玄渊再一次病发。 —— 幽华殿的门开了。 唯一的光线来自门外天光。 殿内依然空寂,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令蜷缩角落里的青年慢慢抬起眼睛。 他知道是她来了。 下了雪,天气要冷一些,他素来畏寒,这个时节最难捱不过,只好蜷缩起来。 但望见是她以后,他的眼睛里,还是泛出了些光,自她踏进殿中,目光始终注视着她的身影。 即使想要靠近也不能。筋脉尽断,如一个废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用眼睛长长注视她。 她的侧脸半映天光,十分冷艳。 他嗓音哑沉,静静开口,含着一许自嘲:“他又病发了……?” 絮絮走到他的面前,俯视着如今已无一丝昔日帝王风光的男人,冷眸看向他的心口,那里因他微微动作,而渗出鲜血痕迹。 她淡淡“嗯”了一声,“不过这回,不是取血。” 他的眼睛微微上仰,四目相对,他长眉轻轻一蹙。 从前他眉眼极冷,冷冽如高山之巅的冰雪,仿佛有睥睨天下的气势。该是个合格的帝王, 可是现在那些冷冽气势都已不再,反而添了些伤春悲秋的苦恨伤痛。他如此望她,像在祈求她多一丝的怜悯,祈求能多看他一眼。 即使他心中明白,她之所以还会再看他一眼,不过因为他的这具身躯,还有点儿用处,还能够,救她心上的那个人罢了。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心甘情愿。 今日的确有所不同,他其实早先就觉得不同了,比如昨夜里他梦见了从未入梦过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在幽静宫室里,揽着一副孔雀裘,自己和自己对弈。旁边伺候着的是小吉祥;殿中燃了沉香,十分静。 太皇太后忽然向他招手,叫他一起下棋。 他踟蹰了一会儿,坐过去,棋盘上黑白两方厮杀正急。 他执了白子。一局下完,他输得一塌糊涂。 太皇太后素来威严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慈爱,她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输了就输了,重新来过就是。” 那时他终于明白,他忌惮、憎恨甚至亲手害死了的皇祖母,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样,把他只当做弄权的工具——其实,也许有那么些,被他忽视过的亲情。 他梦到这个,后来醒了过来,便猜想,恐怕是命不久矣了。 扶暄病重,上一回好不容易救回一命,但是遗毒却难以根除,每每复发时,她就会来。 归根结底,这一切是他所种下的因,所以今日种种,正是他的果报。他并没有什么不平和冤屈。 或者说,……都是他亏欠她的。 明明是来取他的血,明明那样痛,可是等她毫不留恋地出了殿门以后,他又无止境地思念期盼起她下一次的到来了。 痛,并欢喜。 她今日却告诉他,不是来取血的。那么他这副残躯,还有什么用处……他不禁有些颓丧。 这样的时光,终归要结束了么。 絮絮望了一眼他唯一没有被挑断筋脉的右手,叫人拿来了笔墨。她的嗓音不辨情绪,他无从得知,是否有得偿所愿的欢愉:“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的右手么?” 看见笔墨,他心中有所了然。缓缓直起身,握住笔,笔尖有些微颤。 “写一封,遗诏。” 他不禁笑了,笑意苦楚,心中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洋洋洒洒写了众多,搁下笔后,微微闭了闭眼。 絮絮听到他轻声叹息,涩然问她:“所以,这样多年,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的是我?” 他其实已做好她说“从未”的心理准备。 絮絮看了他半晌,拾起了摊开在案上的诏书,上有传位于她的字样。 她将晾干了的诏书收在怀中,这时才有一点多余的闲情,可以坐下来,好好了结这段孽缘。 她淡淡啜了一口茶,“这么多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扶熙,至少我嫁给你的时候,我真心实意想过,无论你是不是他,……今生都是你了。” 他未语,想来和她一样,回想起八年前的洞房花烛夜。 “也不知道那时候究竟是不是我错了。彼时,我爹我哥哥都劝我说,三皇子性子冷,你恐怕嫁过去要受罪受苦,不如选六殿下,六殿下一看便知道是疼媳妇的。他们不懂我为什么偏偏看中你——我还是一意孤行。因为认错人,所以嫁错人,后来许多事情,莫不由此而至。”她撑着腮,语气平淡,说来一些往事,似冷眼旁观。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如受惊的蝴蝶。 “我这一生向来潇洒不羁,不爱受什么拘管。前生里,唯一遇到的羁绊就是你了。我也未曾想到,我竟然为了得到你的喜欢,去成为我所不喜欢的模样。那时候,我最讨厌背书,竟然也能将宫规条条缕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我想,我得做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妻子,史书上绝无仅有的好皇后,如此,你一定要喜欢我了。” “可我还是料错了,毕竟,有的人天生就能更得偏爱,不必为此努力,可能正如情动,情动毫无理由,你喜欢什么赵桃画,我那时候伤心了很长时间,可我毫无办法……你大抵一辈子也没法体会到,孤枕难眠,独倚熏笼坐到明是什么样的滋味,因为你不必体会。” 她微微叹息,“帝王有三宫六院,自古如此,我不怨你。但是,我以为你性子冷漠,是对所有人如此,直到我发现,你心中另有所爱,对待所爱,有无限耐心温柔,为我所不曾见。彼时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也并非付出多了,得到的就会多。人之失望,在于一点一滴。哀莫大于心死。” “直到我遇到了玄渊,我方才知,被爱是什么样的滋味,那滋味绝不痛苦,而叫人沉溺。” “世人往往对求而不得的东西最珍视,抑或是得而失去。我幡然醒悟之时,便在想,从前对你的执念,或许只因我求而不得,假如我轻易求得了,是否很快就变心呢?或者,假如我没有死,你是否又有今日的悔悟呢?不得而知。” 她好久没有跟他说这么多话。 最后她的目光微动:“过了今日,往后,就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 玄渊陷入昏迷后,在一片迷蒙中,做了一个梦。 不知为何,他竟梦到了一个,从未梦见过的人,他的皇兄。 在一大片森森的晨雾中,有白梅花开得正盛,冷香盈袖。 这是素来风骨傲然的寒士卧雪。 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回头一看,一株最是风骨遒劲的白梅花树下,站着一个一袭银袍的青年,银冠银袍,俊美淡漠,那个人淡漠嗓音叫他:“元铉。” 这个名字,说起来,他还有一些陌生不适应,因此迟钝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自己。 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波澜不惊,手里还握着一条银白的锦帕。 玄渊没有上前,只是和他相隔五六步远处站定。 两个人久久静默,只有风雪浩大,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刮得这白梅花林,纷纷扬扬,落梅如雪。 最后还是扶熙淡淡叹了一声:“我的一生,原来,都只是错。” 玄渊没有说话。 “我现在才有些明白,恐怕当年不详之人并非是你,而是我。所以我留在宫中,所以后来兵祸横生,与预言一一对应。” 他嗓音寂静,轻轻道来,如雪飘落。 玄渊仍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扶熙的话是想告诉自己,这一切原本都属于他么? 难道说……师父弄错了? 怎么会? 扶熙微微一顿,目光蓦然悠远:“当年,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在御园饮宴花园小径。那时她看见我,就叫出了你的名字。……若留在宫中的是你,若遇见的人是你,她早该得偿所愿。”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更不曾对人剖白过,只是此时,仿佛再不将话说出,就没有机会说了。 玄渊说:“命运如此,遇到你是她命中一劫。劫过,向死而生,说不定才是真正令她得偿所愿的原因。” 他淡淡目光掠向这满园梅花若雪:“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眼前人却苦笑了好几声:“是,如你所言,”他目光看向一瓣飘零枝头的白梅花,随它飘下,随它跌进雪地,“我是她命中一劫而已,而你才是真正陪她一生的人。……我,真羡慕你。” 眼前的银袍青年神色泛着微微苦涩,眼尾红了些,令他容颜显得有几分艳丽。他仰起头,看向这片寒士卧雪,嗓音被风吹得缥缈:“她很爱你……往后,你不要负她。” 他的眼睛长长凝望着玄渊。 不多时,风雪更大了,梅花落雪,银袍青年的身影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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