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男子略有尴尬,“属下桑缙,是首领手下十六堂主,首领命属下暂代首领位,因为……几日前,首领他女儿成亲,回家了。”他起身,随絮絮的指示,在软榻另一侧乖乖落座,嗓音倒很清冽。 他原本一直恭敬垂着眉眼,话毕后,无意间抬头,正好见到对座女子从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似思索落在哪儿好,嗓音清凌凌的,像一管淌在月下的泉:“呀,徐首领的女儿成亲了?太好了,那我待会拿点礼物,你帮我带给他,当本宫一点心意。” 这刹那,美人眉眼含着一抹惊喜,仿佛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骤然开了。 桑缙心头砰砰乱跳,急忙又别开眼睛,生怕唐突了她。 他来此以前,首领千叮咛万嘱咐,说主人容貌倾国倾城,似他这种没有过女人的傻小子千万别看呆了。他志得意满,说自己乃是见过世面的,执行任务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今儿可真是啪啪打脸。 幸好面上蒙着布替他遮掩了绯红。他匆忙答应,转移话题说:“主人是要找一个人?” 絮絮点了点头,说:“险些忘了正事。”说着将手边白棋盒子推给他。 桑缙寻思是要下棋么,首领也爱下棋,恐怕主人也是个中好手。幸他也跟着首领学过不少,攒足了气力预备大展身手。 絮絮道:“本宫要找的人是个道士,道号‘玄渊’,行踪不定,曾去往凉州、蕲州蕲山。医术应是很精妙,你们看看能不能找到?” 桑缙眉目凛起:“不知对方相貌如何?”说着看着棋局,小心落了一子。 絮絮托着腮,说:“描述里说他应该是一身道袍,戴着一柄面具,二十上下,其他的,便尽皆不知了。” 她低下头,就见棋盘上自己的子被吃掉一大片,心中吃痛,表面还装作淡然,有模有样又落了一子。桑缙盯着棋盘,惊讶极了,主人怎么会下在这里,莫非……主人看他是新来的,所以格外让他?他心中甚为感动,于是再落子时,不出所料又吃掉了一片黑子。 絮絮心底泪眼汪汪,她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和他下棋。以往徐首领和她下棋,虽然棋艺高超,但偶尔也让她吃掉几个子开心开心,这位桑堂主却是杀伐果断、鸡犬不留啊。 一局毕,絮絮满盘皆输,桑缙启声道:“主人承让。” 絮絮表面还作出和气样子,同他道:“嘱托之事,务必尽快办好。”她目送他带上给徐首领的贺礼眨眼间离去,垂眸看着自己输棋的惨状,撑了撑额角,心头滋味难以言说。 宫中事务大多数时候都很多,而最近忽然变得格外多,父亲班师回朝要办的一场庆功宴自不必提,此外,开了春,各项祭祀仪式也都需要皇后主持。 这样一忙下来,絮絮总感到,好像又很久不见扶熙到栖梧宫来了。寒声回禀说贵妃一直在自己宫中养病,甚少出门,絮絮也没觉什么不对。 但此前父亲说过小心成宁侯一家,这一家里也包含了这个赵桃书,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她尚未发现? 三月大军班师,摆宴以后,梁王等王爷不便再在京中逗留,梁王妃须同梁王一道回凉州,自也无法再在宫中居住,临别前日,她到栖梧宫里,私下同絮絮辞别。 两人在殿后园中临池塘处站立,跟前恰有一株垂柳,垂柳新绿,簌簌拂衣。 慕容音抚了抚垂柳枝条,笑说:“同娘娘相处下来,甚觉娘娘个性鲜明,若是娘娘真能寻到师父影踪,与师父应是很能合得来。” 絮絮转眼想到,自二月中桑缙领命离开,却始终未有消息。倘使此人真存在于世,不该那么难找才对,要么就是他刻意躲开他们?但目前还没有什么结论。 皇祖母彼时曾言,若想知道她的秉性,就多与她交游,絮絮愈同她在一处,愈加觉得慕容音是个好姑娘,心性澄明,也是难得同她合拍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哎。”她微微一叹,忽然问起一件事:“险些忘了,王妃和梁王殿下可有去见萧太妃?” 慕容音的指尖依旧摩挲着柳叶:“母妃……母妃在上阳殿幽了太久,现下,其实已认不出殿下。不过偶尔会清醒,殿下已跟皇上请旨,明日带母妃一道回凉州奉养。” 不想只是几年幽禁,萧贤妃便失了神智,絮絮心底泛起怜悯,转而想到落进那般境地,也不知萧贤妃究竟怎样触怒先帝的。 她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否有朝一日,她也——她连忙甩开这等无由思绪,怎么会有那样一天,她怎么可能落得那种下场。 絮絮见慕容音摩挲柳枝,笑了声,清脆折下一支柳,递到她的手里:“折柳赠别,来日望再相见。” 但念头既然诞生,就没有根除的法子,送别了慕容音以后,她在园中又独自走了会儿,想到倘使真的到了那种时候,她还没有孩子的话,想像萧太妃一样被儿子接去封地颐养天年怕都没戏。 她眉心皱了皱。 若仅是她没有也就算了,还可以抱其他妃子的孩子记她名下,问题是阖宫上下都没有孩子。 突如其来一阵压迫感。 帝王没有子嗣,大多时候外人都不会说帝王不行,而是骂皇后无德,那她届时可不得背上黑锅? 看来她得好好想想子嗣的事情了。 因此忙中偷闲,她叫寒声去把彤史拿来翻看:“近来这个叫什么,雅御女的,是什么人?二月二十一到二十四连着四日侍寝?二十七也侍寝了?”她睁大了眼睛,手指摩挲过朱笔所书的名字,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号人。 寒声道:“娘娘忘记了,是东宫侍女,原先在皇上身边奉茶的宋青蕊,太后去年给提成了更衣,……” 絮絮记得了,也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妃子。“怎么忽然这么得眼?”她撑着腮,干巴巴地说,盯着彤史,心底翻涌着名为不悦的情绪。寒声撅了撅嘴:“据说是在御花园里摔了一跤,被皇上看到了,大概是,楚楚可怜罢,所以,……” 絮絮猛地合上了厚厚的册子。习惯性敲了敲额角,余光里一盏红烛泪痕肆淌进金荷,烛火晃眼。作为皇后,她理应高兴,她也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失败了,笑得很难看。 她终究做不到那么宽容的。 寒声看了眼圈果真一红,支支吾吾眼见就要发表一些伤春悲秋的言论,絮絮瞥她一眼连忙摆手把她的话噎在喉咙里:“行了,哭有什么意思,白费眼睛。上回秋猎,你知道为什么猎那只野兔子最后给温弦捡便宜了么?就是你平日哭多了,眼睛没有温弦尖了。” 被絮絮一通抢白,寒声果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来着,张了张嘴,最后说:“娘娘记错了!是野狐狸!” 絮絮干笑两声:“嗯?是吗……” 隔日起了南风,絮絮去御花园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既期盼着某些相遇,又不免想着,就算遇见,又能怎么样? 古往今来帝王身边总不外乎两种人,男人,女人。朝堂的男人们叫他们烦心时,后宫的女人们便可为他们提供些许快慰安心。他们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所以没有什么不对。 对么?自古以来的东西,就对么? 御园中柳絮尽日挟在温煦南风里飘飞,不仔细些,衣袖上很轻易沾上洁白团絮。絮絮微微抬眼,日光刺目,她抬起衣袖挡了挡,忽然听一道脆生生的嗓音隔两三垂柳落在耳中:“小主,皇上近日赏了那么多好东西,咱们真不用给家里寄去?” 絮絮顿下脚步,侧身匿到一颗三人合抱的柳树后头。又一道女声响起,柔如柳丝飞絮:“私相授受那不是玩儿的。高位的娘娘们有这个胆量,我可不敢。皇上虽、虽是怜悯我,但,……” 絮絮听她叹了口气,不免也在心中纳闷,得宠还叹气,难不成希望不得宠?她已知道对方就是那位雅御女。 “但若是没有孩子,恩宠还不是过眼烟云?你瞧丽美人,——还有盈妃娘娘。” 噢,原来在烦心子嗣,看来不止她自己一个人烦心,那就好。总不能压力全由她担着。 她的手微微扶上柳树躯干,摩挲凹凸不平处,郁郁地想,那么,若是宋青蕊有本事怀孕,她一定好好保住她们母子俩。 人声逐渐远去,絮絮从柳树后绕出来,青石径曲折通幽,那边是中德殿的方向,望见侍女手里提的食盒,不难猜测她们要去做什么。 刚刚她们驻足处的桃花树正开得烂漫,枝枝灼灼,花瓣随风飘落,絮絮也伸手接了一枚。 初七夜仍旧微寒,半夜,宫中灯火俱熄,上弦月泠泠照着偌大宫城,画栋雕梁,飞甍碧瓦,曲柱游廊,锦绣堆积。 今夜听报说敬陵帝又召幸了宋青蕊。 她勉强自己要高兴,说不准下个月就能听到喜讯,届时身上的压力就会轻松许多;但这番说辞骗骗寒声她们还行,骗自己实在骗不过去——既然是生孩子,干嘛不找她,显然比起身子康健程度,她要远胜过那弱不禁风的宋青蕊一筹。 不过纵观敬陵帝的“宠妃”,仿佛都更偏向纤弱一类,或许他就喜欢这种美人,从前赵霍那个庶女也是如此纤弱不堪一折,后来果然就玉殒香消了——她想,若换做她,锻炼得宜,应该就没有那么轻易地死去罢。 她虽不开心,却也不想看到她们死掉。 寒声她们已经睡下,她自己从后园翻墙出了栖梧宫,一路没有遇见什么人,还算畅行无阻。她恣意惯了,也没有觉得这个点在外头到处乱晃有什么不好,可能唯一不好就是若被人瞧见,会引发一两声尖叫,并在次日传出宫中闹鬼的言论。 她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裙子,腰上挂了一只酒壶,不一会儿就晃去中德殿附近。酒是十五年的玉酿春,微甜入喉稍转便是一等一的辛烈。 许是夜深,侍卫也倦怠了,适逢换班,他们没能注意到乌黑夜色里的人影,絮絮便自顾自站了一会儿,望着西侧殿里一星未熄的灯火,联想到此时他们该是玉软香浓的好时刻,心尖骤然刺痛。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晃到这里来,看了一眼又飞速逃走。她放不下,也求不得,做不到太宽心,也做不到太狭隘——她好像陷入一个死循环里。 一路遁逃,以至于不知东西南北,撞进一把骤起的夜风中,拂面一阵杏花吹雪,她才站定,仰起头,望见面前骨立一树苍瘦杏花,于晚风稍吹里翩跹飘零。 杏花雪软,擦过肌肤,留下稍纵即逝的微凉。好像,到了露落园?怎么会到这里? 那一弦月就挂在杏花梢头,银辉从花枝间错落罩下来,落了她满身的参差花影。 虹明池泛起微波,水声潺潺澹澹。 宫里繁花竞开,前天桃花饱绽,今夜里杏花枝也一夜盛放,清夜良宵,宜酒宜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8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